林黛玉尖酸刻薄、多愁多疑、小肚鸡肠,她与这圆润隐忍、精明算计的贾府是多么格格不入,在贾府里,她一直是叛逆的。尽管遭受更多闲言碎语,她却从来没有妥协过,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她不愿向自己妥协,她从不会矫揉造作,言行举止都是随心所欲,性情所致,并且能举止有度。
每每爱使小性,却每每宽容大气。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时,史湘云打趣说黛玉是戏子,黛玉因宝玉从中调和的一句“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与宝玉吵架、怄气,其实对湘云将她比作戏子的调侃,她虽然不高兴,但是并没有因此而气恼湘云,她真正生气的是宝玉的态度,在她看来宝玉的“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那些恼了剪穗子、委屈了呛人的小性是她追求爱情的自卑,是她渴望得到宝玉真心实意回应的下意识的举动,她的小性只是假意对真情的试探。当宝玉一句“你放心”之后,那些小性便都消失了。第二十六回,怡红院的小丫头佳惠给潇湘馆送茶叶的时候,碰巧黛玉正将贾母送来的钱分给潇湘馆的丫头们,看见佳惠就数也不数就抓了两把给了她。第四十五回,蘅芜苑一个婆子给黛玉送燕窝来,黛玉亲自道谢,还赏了几百酒钱。在黛玉这里,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若真心待我,我便回你真情实意。
次次刻薄毒舌,却次次推心置腹。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儿来,她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里,她呛声这个还是王夫人陪房的长辈,是对看人下菜碟的愤慨,对势利嘴脸的反抗。第四十五回,宝钗赤诚的关心和理解,黛玉放下一切防备和偏见,两姐妹一番推心置腹的金兰语,此后,金玉良缘的宝钗便只是自己的宝姐姐,也想跟着宝姐姐叫薛姨妈一声“娘”。第四十八回,香菱找宝钗拜师学师不成,找到黛玉,黛玉二话不说便应下来,此后竟是极热心极耐心地教起来,面对零基础的香菱,她没有因为自己才情高而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反而是循循善诱、不厌其烦,甚至夸赞香菱:“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在黛玉的教导和鼓励下,香菱甚至做梦都在作诗,这样的香菱好像不再是那个失亲失忆被拐卖的英莲了。
处处不合规矩,却处处那么规矩。整个贾府里,所有人都在规劝宝玉要多读书,走仕途经济,只有黛玉从来不说这些,她知道宝玉醉心琴棋书画,不喜入仕为官。当黛玉撞破宝玉在读被认为是禁书的《会真记》时,她没有指责教导宝玉,反而同他一起津津有味地看完整本书,还默默记诵。当其他女子都在等待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候,只有黛玉敢于自由恋爱,还如飞蛾扑火般极力抓住这份属于自己的爱情。在整个封建礼教中,她这些不合规矩的举动就是在犯禁,是在挑战时代的底线,而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行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并不压抑自己,却在刚进贾府的时候,“步步留心,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邢夫人留饭的婉拒,王夫人让座的懂事,晚饭礼仪的一一改过,贾母宝玉问书的不一样回答都是黛玉合乎于大家闺秀、合乎于礼教、合乎于人情世故,她谨慎地合与众人,给出教养,给人舒服。
那个时代里,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无奈,而黛玉选择了真诚,不是为了时代的认同,她的世界里处处透露着真,她对待爱情的样子、对待诗词的样子,也是她成全自己的样子。黛玉一生只活在一个狭小的贾府里,不曾在俗世里留下她的痕迹,但她却将自己的生命雕琢得至真而纯美。
我举手苍穹,并非一定摘到星月,而需要的是这永不媚俗的姿态。看透不说破,知世故而不世故,她自己有一套完整的世界观,坚持以自己的原则活着,坚持追求自己认为值得追求的,她是这世间独立的存在,不是谁的附属品,她有着这世间平等的力量。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命运没有给她更多的关爱,她明知道自己的宿命是毁灭,她还要用生命去对抗命运。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她流泪不是因为与宝玉的分别,而是对绑架爱情的抗争、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抗争、是对男尊女卑的抗争、是对社会虚伪不公的抗争。质本洁来还洁去,她终究是不会妥协的,尽管身为命运主导,但是灵魂却始终不失不忘,执着于至情。
林黛玉的眼泪,仿佛注定了整部《红楼梦》的悲情底色。生来注定还泪的使命,最终让“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不得已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好像《红楼梦》是专为她还泪而来,又为她泪尽而歌,而林黛玉更像是《红楼梦》的人格化身,揭开贾府、揭开时代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