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在本书的序中对此有这样的一个疑问:到底谁是真正的朗读者?初阅之后,我并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甚至对曹文轩的这句话产生了质疑,难不成真正的朗读者是汉娜不成?若汉娜是朗读者,那她为她那坚不可摧的真理和正义战斗到倒下的意义又是什么?
不得承认,这是一本伟大的小说,一遍的阅读根本无法理解人物复杂而多变的内心世界。
首先在对于人物关系的设定上,我一直踌躇不定。在我看来,米夏和汉娜的关系正是我阅读这本书的一大障碍之一。从他们的初遇来看,他们或许是单纯的情人关系——一个是渴望得到认可和温暖的懵懂知识青年,一个是渴望得到认可和知识的电车售票员。但支撑汉娜的不可撼动的高贵的自尊,她对语言敏锐的感知能力和惊人的天赋,她的善良和坦率,以及她对于美好的憧憬……这些不仅感动了米夏,同时也震撼了局外的读者。她教会了米夏如何去爱,并在阴差阳错中激发了他的种种潜力,使米夏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同时,让一切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是朗读,它是米夏和汉娜具有仪式感的独特的沟通方式。甚至后来也成为了狱中的汉娜与米夏唯一的沟通方式,也为汉娜封闭的生活带来了憧憬和活力。由此看来,米夏与汉娜之间似乎是单纯而美好的情人关系。然而米夏与汉娜的人物关系始终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汉娜的不辞而别对米夏造成了重大的挫伤。与此同时,米夏继续着他的法学之路,而汉娜却成为了纳粹集中营的看守。多年之后于法庭之上,两人的关系又分化得尤其明显。而当汉娜入狱之后,米夏仍旧过着他的生活,支撑起两人复杂的关系的又是那心照不宣的朗读。
客观上来说,米夏是一个标准的知识青年,何况父亲还是一个哲学家,因此较早的有了自己对人生的疑惑和理解。遗憾的是,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这个人不够坦白”,对于世界的理解,他是采用看似近乎冷酷的态度。这就像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朗读者,对于书中的故事只是当做故事来陈述和朗读,同时还会加至自己的思考和“反躬自问”。例如书中在他回忆起幼年时期母亲对自己的宠爱时,他反躬自问;汉娜发脾气,他反问推敲;对于发现自己渐渐变得麻木冰冷,他也自省;尤其在审判汉娜的法庭上,他的“反躬自问”甚至贯彻全章。对于现象,他近乎冷酷的思考和反问或许是发自内心的疑问,但有趣的是,米夏的这些疑问或许也是作者本哈德自己的疑惑,也是读者米夏在为我们“朗读”之后,在我们的心头留下的疑惑。这其中许多的问题,都是值得深思,但未必找得到答案的母题。
另一方面,汉娜这个角色的塑造同样极为出彩。她与米夏不同,天生的感性和敏感,加上对于语言惊人的天赋,极强的自尊,以及她浓墨重彩的率真——自始至终仿佛都始终如一。或许她的这些品质正是敏感且理智的米夏所欠缺的。然而,令人觉着有些讽刺的是,汉娜的这些品质似乎很大一部分原因又是源于她是文盲这件事实。在书中,米夏说到“文盲实际上就是不够成熟。汉娜能够鼓足勇气去脱盲,这就标志着她已经从幼稚向成熟迈出了一步,这是启蒙开化的一大步。” ——正是当初那个“不够成熟”的汉娜才带给少年米夏如此多的感动和震撼,不是吗?反之,如果汉娜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女人,她还会有这样的品性吗?那在法庭之上的汉娜会不会就是和那些指责她的女看守是一样的呢?在审判的过程中,米夏观察下的汉娜是这样的:“她看起来很高傲,从来不跟其他被告说话,甚至也不理会她的律师。”,“只有汉娜,休息时也老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以及“汉娜要讨回公道。当她觉得是冤枉了她,她就反驳;如果她的观点受到谴责,别人强调时倒也并没有歪曲她,她也坦然认错。她反驳驳得犟头倔脑,她认错认得心服口服,仿佛要用心服口服的认错态度,来换取犟头倔脑的反驳权利。”——她的犟头倔脑和坦然认错明显与其他的罪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初读起来还不禁让人有些佩服她的“勇气”,可再一读却发现,这或许根本就无关乎“勇气”——这或许只是出于一个文盲的无奈和痛苦的挣扎。但汉娜在审判庭上的表现直白和坦率得令人诧异。她就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朗读者。“她对于前因后果,她对于游戏规则,一概都毫无感觉”,她甚至还发自真心地将自己的疑惑抛给法官“那么,要是您的话,您会怎么做呢?” 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对待事情,这种近乎毫无代入感的疑惑,似乎在讲述一个无关乎自己的故事。她自言自语、疑疑惑惑,她在陈述了事实的同时也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和疑惑。某种意义上,汉娜更像是那段历史的朗读者。她引发了“法官”的思考,引发了读者的思考。因此,从这个层面上来解读,仿佛汉娜也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朗读者。
无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朗读者此刻似乎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无论是米夏还是汉娜都用自己的方式朗读了他们的故事,并促使读者不自觉地陷入了对一个个问题的严肃思考。对于那段历史,米夏和汉娜的爱情,米夏的变化,汉娜的坚持,都是值得我们细细品味和感受的。
在阅完这本小说之后,我也有一个自己的困惑。原小说中,米夏在突然间意识到汉娜是文盲之后,对汉娜有这样的一段评价“她其实根本不是在追求自己的利益,她是在为自己的真理和正义而战。她老是想要掩饰点儿什么,所以不能永远襟怀坦白,也不能完全成为自己。这是多么令人可悲的真理,多么微不足道的正义!但是,这毕竟是她的真理和正义,她的战斗也只能是她的战斗。”——对于米夏的“幡然醒悟”对于读者而言为他感到欣慰,同时对于读者本身也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这一段评价对汉娜的人格是极高的评价。但也不免引起了我的疑惑:汉娜是因为是文盲才会如此坚定地坚守自己的“正义和真理”吗?若真是如此,那知道的少,是不是就意味着对于这个世界的感知能够更加纯净直接,更能够坚持自己的本心?可从汉娜的选择和过程中的种种悲剧,以及她在法庭上的无力来看,知道的少似乎又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知道的多和知道的少,到底哪种更可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