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师傅是我们那里的老木匠。
年轻的时候,他很是风光,因为他会装犁,而装犁是木匠中顶尖的手艺。
农村人以耕田为本,当然少不了要用犁来犁田,而犁田少不了一张好犁。犁好,不仅扶犁的人轻松,拉犁的牛也轻松,而且犁出的田深浅合适翻起的土块均匀顺溜,好看,易耙。要犁好使,装犁的手艺就举足轻重了!
木匠师傅传艺教徒往往不教装犁,学徒只能偷偷学,在师傅做的时候留心看,再反复琢磨。聪明的学徒要非常用心狠下功夫才能学得此门手艺,而要艺精,就需时日和悟性了。
旺师傅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用心、肯下功夫且有悟性的木匠。经他的手装的犁,没有不好使的,这就使他成了我们那里的香饽饽。有谁家能请到他上家里来做一天两天,特别是装犁,那是要引以为荣的。当然,工钱也不菲:别的木匠一天一块五,他是一块六。
旺师傅个头不高,是古书中形容的“五短身材”,大约一米六不到,可是力气却不小,一段直径一尺左右的树筒子,他哈腰一抱,“嗨”的一声就搬上了“马”。这“马”是木匠做木工活必用的一个架子,木料放在马叉上才能稳定,方便在其上锯、剁、凿、刨的干各种需要的活。
木料搁上了马后,旺师傅一手拿墨斗,一手拿曲尺,眯起眼睛弹墨线或是画榫卯,然后一手斧头一手凿子凿榫眼,或是抬脚踩住木料锯榫卯。有时是把半成品木件卡在桌凳上,双手执刨子,弓腰推刨,随着刨花翻飞,木件立马就变得光滑如镜了。
旺师傅擅长做圆木和小木,各种桶各种盆都不在话下;房间里的首饰盒、梳妆台、雕花床等,也都是小菜一碟。当然,他最擅长的是装犁。
只要你从山里弄来了一个犁圆——一根弯弯的帯根的杉树桩,无论是怎样的弯度,无论粗细,他都能做出上等的犁来。
他先眯起眼睛瞄了瞄那犁圆,然后用墨线逢中一弹,再用曲尺量量长度、弯度,就开始抡起斧头剁,双手执刨子刨了。边刨还边瞄,不断修正弯度且让墨线的两边一样宽。反复量反复刨,直至满意,再画榫眼,凿榫。然后装上扶手、装犁嘴犁铧的托底腰撑等其他部件,最后在扶手接犁圆的榫卯处或上或下楔上厚薄不等的楔子,装上铁制的犁嘴犁铧,新犁就装好了。
最关键的是这两个楔子,新犁好不好使就掌握在这里了。
看旺师傅装犁简直可以说是欣赏艺术。他一边操作一边笑眯眯地跟主家女主人或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开玩笑。
“嘿嘿嘿嘿……你老公的犁头还厉害不?要不要换一张新犁?”旺师傅见刚嫁过来不久的新媳妇迈进大门,就开起了她的玩笑。
新媳妇红了脸,不理他。向女主人说:“买一块肥皂。”
女主人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铺,她随手拿出肥皂给新媳妇,说:“旺师傅,莫不是你的老犁想犁新田?”
新媳妇打了女主人一下:“要死哟!”
“嘿嘿嘿嘿……这么肥的新田老犁犁不动啊,要新犁才有劲,才犁得深,能丰产呢!”
“哈哈哈哈……”众人都大笑起来。
女主人打断了众人的哄笑:“不能讲丰产的,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哟!”
新媳妇赶紧出门跑了,留下满厅堂快活的空气。
旺师傅人缘好,随便在哪家做,都有不少人围观。随便他开哪个的玩笑,没有谁会生气,甚至还会觉得是一种享受。据说他也真有一两个相好的,不过却从没听说闹出过什么矛盾。
旺师傅年纪慢慢大了,就想把手艺传给儿子。他儿子其俊也真的学了,什么圆木小木也都做得不错,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有学会装犁。
不是他学不会,是他不愿学。
一天,旺师傅发火了:“装犁你都不学?多好的手艺啊!别人想学都没人教,你还不愿学?”
其俊嘟嘟囔囔:“谁会想学?学了有什么用?谁还会要装犁?”
“学了没用?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为了让儿子能认真学装犁,旺师傅耐心地讲起了故事。
“说是有个先生在楼上教私塾,东家在楼下请了师傅装犁。吃午饭时,楼上的先生是藠头苗煎鸡蛋,楼下的木匠师傅是大块的肥嘟嘟的肉。先生看见了,就叹口气念了几句:‘楼上打草皮(藠头苗煎鸡蛋就像草皮),楼下嘟噜肥。教满今年学,我也学装犁。’楼下的师傅听了就回应了几句:‘刨子刨来斧头剁,我也花了本钱学。肉本只吃三两快,莫拆散先生一场学。’你看先生都羡慕我们会装犁的师傅呢!”
其俊立即回了一句:“那是古时候。现在都用拖拉机耕田,谁还用犁呀?学了也白学。”
旺师傅见劝说无效,只得叹了口气作罢。
再后来,脸和桶什么的都有塑料制品了,又便宜又轻便,圆木也逐渐没人做了。其俊就在家里做新式家具卖,日子也还过得去。
现在,旺师傅八十多了,早就放下手艺不干了。不过,他还是那么健朗,经常在村里串门,还是笑眯眯的爱开玩笑。
有人故意跟他打趣:“旺师傅,装犁的手艺可不能丢啊!其俊不学就教给我吧,我学。”
他依然是笑眯眯的:“嘿嘿嘿嘿……你学?你晓得斧头怎么拿的?算了吧。你还是学学怎么跟你老婆怀上二胎吧。”
“嚯!旺师傅跟形势跟得蛮紧哪。”
“嗨,我也要与时俱进喏!”
“哈哈哈哈……”村子里依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