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月在码头上等她的良人归来,春寒料峭,但她一点也不冷。
她是渔村渔霸的小女儿,成分极差。他是驻海的兵团团长,一身戎装威武,是人人敬畏的军人。
那天夜晚,圆月低垂,睦月在沙滩上捡沙蟹,他在检查海边的灯塔指示灯。娇小的睦月不知道,她自此闯入他的视线里。
柔软的灯光照射在睦月周围,睦月端起手中的小竹篮,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高塔上的人,可是入眼除了一个刺眼的闪光点外,周围都是黑乎乎的。睦月常听父亲和家人说,碰到带有军事标志的建筑都要绕着走,否则他们这种成分的人家会被那些当兵的拉出来批斗,当兵的人最痛恨地主成分的人家了。
“我只是路过这边,不是故意的,”睦月冲着灯塔上喊道
灯塔上的人轻声嗤笑,却不言语。
“我,我只是看见这边沙蟹群比较多,所以才闯进仓库这边的。”
灯塔上的人仍不说话。
“我这就离开。”
睦月说完就掉头离去,柔软的灯光也跟着她向堤坝滑去,睦月走的太着急了,一没留神就被礁石绊了一跤,沙蟹洒落一地,四处爬行。那操控的灯光的人仿佛在偷笑,淡黄色的柔光也跟着颤抖,睦月忍住眼角的泪花,抱住半筐剩余的沙蟹头也不敢回的就离开了沙滩。
睦月回到空荡荡的石头屋子,海边风大,渔民们都习惯用石头筑墙,照例被母亲说落了一番。父亲穿着一身半旧的军绿色外套,蹲坐在门前大石板上,手上的烟嘴儿冒着一缕又一缕的灰烟。烟雾散开,是父亲充满的皱纹的脸庞。
“爹,咋啦?出啥事了吗?”
男人将嘴里的烟慢慢吐尽,将剩余的烟叶全部敲到地上,说道:
“你明日去趟岛上的军队大院,那边明天办啥舞会,穿得漂亮点。”
睦月沉思,却不回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岛上的适龄男军官碍于值守任务,多半还没有成家,于是部队里的参谋长夫人便想让这些军官在岛上找对象,又想起睦月生的小巧可人,便每次都请人来发邀请函。
不是没有人看上睦月,睦月皮肤白嫩,容貌清秀,是岛上一等一的可人儿,可人人都害怕她们家的成分,不愿意娶她。若是想娶她,还要先从岛上回省城打报告,就算上头批下了结婚报告,那这些人的军旅仕途也多半到头了,升官走任,带着一个渔霸家的女儿,谁会看得起。若是上头不批,也是人之常情。故此,这已经是睦月第三次接受邀请了。
睦月在母亲的帮助下换上父亲托人从岛外带回来的百褶裙,踩着母亲新做的布鞋去赴宴了。临走前,母亲在院子里用细线帮睦月捻了又捻,直到睦月脸上光滑的和鸡蛋一样,才放睦月出门。母亲佝偻着身躯站在院门外看着睦月消失在岛上错过的山石后面,她多么希望自已的女儿可以嫁一个如意郎君离开这个吃人的小岛啊。
睦月却一路轻松自在,她完全没有压力,她知道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没人娶她,可那又怎么样,如果不嫁人,她就可以去城市里打工赚钱,多自在,还不用天天在家照顾丈夫和高堂。
睦月走到军队大院门口时,注意力一心只在里面放的“苏联”歌曲,竟没发现门前摆放的木头水盆。木头水盆又厚又重,砸的睦月脚踝生疼生疼的,睦月捂着脚踝,半瘫在了军队大院的台阶上。
“哎呀,睦月你怎么这不小心,给我看看。”参谋长夫人跑出大院,小心翼翼的拿开睦月遮脚踝的手,“都肿了。”
睦月委屈的看着一脸愤懑的参谋长夫人,她知道参谋长夫人很希望有人能够看上她。如今国家下了指令,一切事物都不许看成分,可是从上到下还是有人介意,所以睦月的婚事是重要的切入点,总要有人先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小姜,你过来。”参谋长夫人喊道。
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出现在睦月视线里,睦月羞红了脸。男子身上蒸腾的水汽和红彤彤的脸颊都在刺激着睦月的五感。
“干什么流氓事儿!把衣服穿起来,送睦月去隔壁找点红油擦一下。”
男子很诧异,指着自已问道,“我?”
“不是你还有谁,所有人都去跳舞了,就剩你在这里洗窗子了。”说罢,参谋长夫人便扭头回大厅了。
男子不知从哪里捡起一件雪白色衬衫,慵懒随意的扭了几颗扣子便顺手去扶睦月。睦月郑重的把手搭在男子肩膀上,可是男子太高,睦月踮起脚后就用不上劲走路。睦月和男子靠的很近,仔细闻还能闻到男子身上好闻的茉莉肥皂的味道。
睦月家从来用不起这样的好东西。
又尝试了几次,均已失败而终。男子没了耐心,拦腰就把睦月抱起来往隔壁屋舍走。
睦月第一次被男子触碰她的腰肢,瞬间身子一软,脸“刷”的一下涨的像电影里的红苹果,虽然她并没有见过苹果,但她想应该和她簇红的脸蛋没啥区别。
男子也有些局促,手上是温香软玉,耳畔是女孩轻声呢喃,整个心就好像被电击了一下,酥麻酥麻的,一时间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该做什么。
“你怎么又摔了,老摔老摔,女人真是麻烦。”
睦月坐在沙发上被眼前这个言语粗鲁的男子说的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头观察地上的水泥纹路。
“我叫姜山,来自青岛。我没读过啥书,十六岁就当兵了,现在二十四,是个团长。”
睦月用手在沙发上的外国毛毯上画圈,正着画是深色的图案,反着画颜色就变浅了,睦月在参谋长夫人家里见过这种毛毯,很新颖。睦月玩的乐乎,只淡淡回复了一句,“恩。”
姜山入伍多年,很少能同女孩子打交道,尤其是眼前这种似水做的水灵姑娘,他是粗人一个,生怕哪一句话说重了眼前的姑娘就碎了。他对女人也没什么好感,同团的老张媳妇没文化还粗俗,张口闭口讲话都是一股东北大碴子味。隔壁的司令夫人出身大家,但说话总是扭扭捏捏,讲一半扔一半,姜山十有八九都听不懂。可是现在,姜山很希望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可以多说几句话,姜山听到她说话,就觉得心里像小猫挠痒痒似的,软乎得很。
“药在这里,你自已涂。我,我就先出去了。”
“我自已来就好,你去玩吧,过会儿我休息好了自已能回家。”睦月回道。
“那,那就这样。”姜山眼神飘忽,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离开。
睦月心里却松了口气,舞会上烟酒弥漫,所有人都把她当供应社的商品看,都道她是奇货可居,可就是没人靠近她,或者请她跳一支舞。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去参加。睦月盯着脚上新做的布鞋,那是母亲专门请教参谋长夫人后新做的舞鞋,可惜一直都没能用上。她只觉得对不住母亲的一番好意,还有父亲的良苦用心。
月色如洗,缺角的月亮远远的挂在低垂的黑幕上,乌云飘过遮住了月亮的光晕,也为残月增添了一份神秘。岛上的无名花开的又大又香,睦月随手摘了一朵带在耳朵上,假装自已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对着远处的大海,演绎着苏联电影里女特务和主人公的经典动作。她其实也在奢望电影的故事能够发生在她身上,可她们家成分太高了,她想上学的话得需要父亲去层层通融。
父亲和母亲早已在门前的大石头旁等候,他们紧张的看着睦月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看透。睦月走上前拉住母亲的手,替她整理好耳边的碎发,然后朝父亲说道:
“爹,回去吧,没人看上我。”
母亲脸色瞬间就耷拉下来,站在那里沉思着半分钟都不愿走动,还是睦月笑着安慰母亲,求她给自已下一碗挂面,母亲才离开大石头。
睦月听见了身后父亲积年的咳嗽声,父亲在可惜,她又何尝不在懊悔呢。
几日后的一天清晨,睦月照常准备早起挑水煮饭,岛上生活条件艰苦,睦月很早就学会照顾家里生计。却不料参谋长夫人比她起的还早,天刚蒙蒙亮就敲门要和睦月的父母谈事情。
睦月的父母手忙脚乱的将参谋长夫人请进屋子,他们早几年前被公社批斗惯了,很恐慌这些大人物的到来,尤其是部队人士。
“我其实也不是很愿意来,”参谋长夫人看了睦月一眼,“驻海的姜团长看上了你们家睦月,天天来求我们家那口子,说什么非她不娶,我们家那口子也是没办法了,才让我过来了解一下。”
睦月记得那个粗犷的男子,她很惊讶他愿意娶他,他不是团长吗?以后还会升官,怎么会这么想不开要娶自已,莫不是听错了。
参谋长夫人继续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看好这门亲,若是旁人要娶睦月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姜山是上面看好的人,年纪轻轻随时都要升。娶了睦月,怕是以后危险的很。”
睦月的父母一半诧异一半惊喜,喜的是女儿被看中了,对方还是军人身份,忧的是对方前途大好,未必肯放弃事业娶睦月。睦月的父母是一辈子的渔民,没什么远大见识,也拿不出主意,只能呆呆的听参谋长夫人左一句右一句的胡扯。
“姜山说了,他就想娶一个又有文化,长得又水灵的老婆。之前他碰上睦月摔倒了,第一眼就喜欢上睦月了。”
“他呀,昨天已经告假出岛,回省城去批条子了。现下部队领导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也接受了睦月的家庭状况。所有只要你们这边同意,他随时就去签字批条子。”
参谋长夫人眉开眼笑的握着睦月的双手,像是在看自已家的儿媳妇,是越看越欢喜。
睦月眨巴着小兽般的眼珠,一双清澈的瞳孔里也看不出深浅。她想起来了,那天用指示灯照她的那个人,身形轮廓就像是那个姜山。他那么坏,怎么会喜欢上自已呢,他不是还笑话自已吗?睦月觉得好生奇怪,可是内心又涌起一丝温暖,那个男人不嫌弃她的出身,这已经足够了。
睦月又想起男子身上好闻的肥皂味,他会是自已的良人吗?书上说的待月西厢的崔莺莺,是不是也可以变成待月海边的睦月呢?
参谋长夫人看着睦月扭捏的神情和微红的两腮,再看看睦月父母满意的神态,便知道事情成了,回去可以完美的和丈夫交差了,遂起身言道:
“姜山那边还等着我的电话去批条子呢,我先回去啦!”
睦月的父母殷切的将参谋长夫人送出门去,回来皆是热烈盈眶,此一生,他们过得是浑浑噩噩,好歹唯一的女儿能够混个好归宿,也不算是愧对祖上积德了。
又过了三日,姜山回来了,他站在码头上,对着身着一身蓝布衣的睦月说道:
“你可小心点,码头上的路颠簸,可别再摔了。再摔着了,我就不娶你了。”
睦月也笑了,码头上清风吹,飞花落,她笑颜如花,看的男子也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