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没有龙。
之所以叫龙城,是因为曾经有个落拓书生在胡人兵临城下之际,坐在城头咂吧完了半壶劣酒,吟了半句莫名其妙的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酒喝完了,城破了,书生死了,龙城之前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记得了——胡人入城,三日不封刀。
之后的十余年,龙城就一直在汉人与胡人手中辗转,直到最近十来年,因为胡人的大汗突然病故,草原上多了几顶王帐,打得你死我活,龙城这才被汉人重新攥在了手里。
龙城没有剑客。
虽说侠以武犯禁,但中原朝廷对江湖的控制力这些年来弱了许多,时不时有些什么“漠北狂刀”啊,“中原剑豪”啊、“江北霸拳”啊、“少林棍侠”之类的豪侠突然冒出来,然后又突然销声匿迹——死在山野间的黑店,死在左道妖女的裙下,死在贪官污吏的爪牙手下什么的……
朝廷不怎么管江湖事,大抵也是因为这些没头没脑的破事儿,朝廷压根就懒得管吧。
至于龙城这种偏远闭塞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别说大侠了,就是那种拎着二三十两银子的铁剑兴冲冲游历江湖的后起之秀们都不想来——且不提长辈们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宁食中原土,不啖边关羊”,最重要的是这儿可没有那种白衣飘飘仗剑走天涯的仙女姐姐可以跟他们偶遇。
所以,这座矮戳戳,黄扑扑的边关小城,就这么一直得过且过着,没什么惊世骇俗的武林传说,也没什么风花雪月的花边秘闻,最多就是来往的行商在茶余饭后嘟囔两句胡人那边打得真凶,现在草原上已经见不到比勒勒车轱辘低的小孩儿了——都不知道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其实吧,龙城还是有剑客的,只不过除了这位剑客本人,没人觉得他是位剑客,甚至没人见他拔过他那把破剑。
这个老头儿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反正街坊邻里的,基本都记得这个老头——每天夕阳西下,这老头儿就一个人拎着半壶两个铜角子一碗的酒,坐在城头上砸吧,抱着他的剑,愣愣地看着北边。
刚开始,还有些小孩儿心中幻想着他就是那种武林传说中提到的真人不露相的绝世大侠,天天缠着他,想着法儿想让他教个一招半式的,说不定就混出个名堂来了,他总是笑眯眯地说,他的剑招外人学不来——直到有一天,被东城巷子头家的小鼻涕虫撞见老头儿被王寡妇家的大鹅追了整整三条街,孩子们心理的大侠梦彻底碎了:虽然王寡妇家的大鹅在我们着片儿出了名的不好惹,可你就算不会什么武功,把剑拔出来晃两下也成啊……
老头儿的说辞是,他的剑招,重在一个养字上,轻易不拔剑,但只要拔剑,就是惊天动地的大场面,对上一只鹅就要拔剑,剑客的尊严哪儿去了?
小孩儿们对此则嗤之以鼻:昨儿还看见王寡妇推车从桥上过时车轮子卡在石头缝里,你拿着你那把“惊天动地”的绝世好剑帮人家撬车轮儿呢……
老头儿总是嘿嘿一笑,说你们这些小娃娃,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剑。
久而久之,也就没有孩子乐意搭理他了,不过像龙城这种边塞小城,对这样虽然有点奇怪但终归上人畜无害的老头儿还是带着一点淳朴的善意的,孩子们的家里人最多教训自家孩子两句要尊老,也没什么旁的坏心思,逢年过节的,看老头儿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家里做了饭食,还支自家孩子去给老头儿送上一份。老头儿到也是来者不拒,时不时还打上两壶酒,邀邻里家干完活儿的汉子们喝两盅,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直到这个秋天,来来往往的行商神色愈发严峻,直接导致龙城仅有的两家小酒铺生意每况日下,店里老板的脸色也苦了起来,连带着龙城里的百姓们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胡人打完仗了。
也就意味着中断了十几年的打草谷又要开始了。
朝廷派到龙城的官老爷在得到消息的头天还目眦欲裂地说要誓与龙城共存亡,第二天“去拒北军镇求援”,卷着细软带着小妾一溜烟儿跑了。
一时间龙城人人自危,地窖里的白菜梆子被搬了出来,哭哭啼啼的婆娘带着娃娃住了进去,男人们则提着柴刀,没日没夜地守在家门口。跟官老爷不一样,龙城人的家就在龙城,与其冻死饿死在草原,死在自家门口,魂灵说不定还能吃到子孙的血食——如果躲在地窖里的婆娘娃娃不被胡人发现的话。
老头儿还是那副天塌地陷独我自在的缺德样儿,与往日相比唯一不一样的是,坐在城头喝酒的他嘴里总是嘟囔着什么。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师兄啊,你这就迂了。”
“你说你练剑练岔了,跑不就完了,咱们再慢慢练回来嘛,何必死守着这座城呢?你使不了剑,守不住城,白白填一条命进去,何苦呢?”
“唉,师弟我下来这‘惊天动地鬼神跪,真他娘的大气魄’的一剑你也看不到了,你让我说点什么好呢?”
老头儿蹲在城头,怀里抱着那把缠满了麻布的剑。
城下人嘶马喑,胡人看着城头稀稀拉拉的守兵,狞笑着挥舞着手中的马刀。
一面黑旗支了起来,老头儿眯起眼睛。
黑旗展,不封刀。
“嘿,师兄,看好咯!”
老头儿慢吞吞抽出铁剑,一柄看上去顶天了十五两银子的铁剑,缓缓平划一道,没有任何要“惊天动地”的端倪。
就这么平平地划一道,平平无奇地划了一道。
满是烟火气的一剑,有两角铜子儿的劣酒,有蒙学里的之乎者也,有龙城黄扑扑的风尘,有有寡妇家的大鹅,有刘瘸子家的驮马,有龙城汉子的柴刀,有边陲妇人的笑骂,有大漠孤烟,有长河落日。
有龙北顾。
望不尽人间烟火。
一道白线无声无息地在胡人的兵马前延伸,线过之处,刀弓尽折,人马俱亡。
一剑破甲六千五。
老头儿挺了挺腰,佝偻了几十年的背脊直了少许。老头儿的语气也难得地带上了一点点龙城孩童们想象中“江湖大侠”的味道。
“三十年前,我师兄提剑守城,奈何剑心破碎,剑道修为尽失,城破人亡。”
“我手中这柄剑,是我师兄的配剑,剑名大将军。”
“我这一式啊,唤作人间。”
“师兄,你看到了么?”
“……”
“这他娘的还不叫惊天动地么?”
老头仰头喝完最后一壶底酒,盘腿在城头坐下。
建元七年,胡虏南侵,一剑客阻胡虏于龙城,破甲六千余,虏惊惧,遂退。剑客力竭而亡。追镇北大将军,龙城候。
龙城边有一座冢,里面埋着一柄剑。二十年来,江湖上的剑客游历江湖,凭吊龙城成了江湖之行的必经之路——哪怕没有白衣胜雪仗剑走江湖的仙子可以偶遇,也一定要去一趟龙城——为什么?因为那儿埋着一把剑祖宗。
人间一剑,鬼神辟易,胡人二十余年不得南下。
江湖人入龙城,可悬刀,不可配剑。
龙城没有龙,也依然没有剑。
PS:
之所以叫龙城呢,除了这句诗之外,还有另外一句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刀客如虎,剑客如龙。
其实是我真的不知道起什么名字了。
这个故事里有个“拒北军镇”,本来我还想写老头儿穿着羊皮裘,但是这就有点过了。总之我在琢磨这个事儿的时候,脑子里满都是羊皮裘老头儿和缺门牙老头儿。
专门建了个文集叫江湖,就想写写一直藏在脑子里的那些江湖事儿。
奈何文笔拙劣,诸位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