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街面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剃头匠拨拉唤头的嗡嗡声,卖冰糖葫芦的叫卖声,还有洋车司机轰赶人力车夫连按喇叭的嘀嘀声。
隆裕太后在小太监的陪伴下从长春宫出来,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四下张望,一群鸽子从头顶上飞过,鸽哨凌空划过。望着远去的鸽群,她将嘴里的一口痰狠狠地吐在昔日的大清江山上,随口骂了声晦气。在一处坍塌的宫墙前,她弯下腰,拾起一块儿三合土,她盯着那块儿灰白色核桃大小的历史,恍惚间,她觉得这座有着近六百年光景的紫禁城像极了一辆行走在前门大街上的“铛铛车”。她想,对于车“上”的那些“乘客”,无论身份贵贱,总归都有到站“下车”的时候。想到这里,她没有一点血色儿的脸上露出一丝的冷笑。
忽然,有微弱西洋吹打乐钻进了她的耳朵,那声音尽管微弱时有时无,然其铿锵有力的节奏让她浑身难受,他知道那是袁贼进餐时由乐队演奏的军乐曲,一时间,不由得让她感叹昔日坐在“车”上的自己又是何等的不可一世。
相比墙外的喧嚣,紫禁城里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天里皇室成员无所事事,除了吃饭睡觉发呆,就是用纸牌预测他们各自余生里的运程。也有一成不变的,比如皇室成员里不论年龄大小,辈分高低,见了我仍依旧要用大清的礼仪下跪请安,口称吾皇万岁;喜欢唱戏的敬懿皇贵妃照常唱《穆桂英挂帅》,没料想却意外接到了袁政府的约谈,说她有图谋造反之嫌,为此她改唱了《天女散花》。
到了中午,月盛斋的小伙计提着食盒定要往紫禁城里的永和宫跑上一趟,食盒里盛的是端康皇贵妃最喜欢吃的冰糖酱猪蹄。端康皇贵妃认为就冰糖酱猪蹄的味道而论,民国和大清真的是没有啥区别。
在紫禁城里,乳娘也吃猪蹄。不同的是,端康皇贵妃吃的冰糖酱猪蹄色泽红艳,香浓软烂。乳娘吃的猪蹄色泽素白,软烂无味;端康皇贵妃只吃猪蹄不喝汤,乳娘不仅吃猪蹄还要喝白不呲咧的“旺乳汤”。
临睡之前,我都让乳娘吹箫给我听。乳娘的箫声悠扬悦耳,幽婉缥缈,在紫金城里传得很远。乳娘的箫普普通通,箫长不过尺八,枣红色的箫身通体发亮。乳娘吹的曲名叫《妆台秋思》,说的是汉朝时王昭君远嫁匈奴思念故土的故事。 圣诞夜的一场大雪将北京城变成了银灰色,飞舞的雪花在晨光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天气也变得从来没有过的寒冷,大街上,那些流浪狗冻得瑟瑟发抖,嗷嗷直叫。
很快,京城里传出有人爆亡的消息。一时间,城里哭声不绝于耳,送葬的队伍麻衣触目,经声肃穆,长子摔瓦盆声声动地,姑爷撒纸钱片片惊天。 纸钱在城内的街道上欢快地跑着,在紫禁城的上空中悠扬起舞。
街面上,除棺材铺照常开张营业,其他买卖一律关板儿落锁。北洋政府规定,死人入棺下葬,感染者集中隔离,违逆者严惩不贷。 防疫人员定期进入紫禁城,令皇室成员无论男女一律解带宽衣,躬身弯腰,以针刺肛门,取便化验。此举让清朝老臣们大为光火,众位皇贵妃和宫女们更觉被人针刺肛肉不如死了好。
对此,长着一张瓜子脸喜欢坐在洋马桶上撒尿的摄政王却不以为然,他认为针刺肛内,采便留样实为西方医疗之先进医术,应该给予配合才是。
作为一个天文爱好者,每当天一擦黑儿,他便换上黑色燕尾服,拿上意大利传教士送给他的千里镜,爬上太和殿,去观察北斗七星的运行轨迹。 他笃信地上的灾祸定是和天上有关,他说瘟疫是天神对人类的报复。 为了安抚天神,他效仿汉武帝杀牲祭天,在院子里面摆上供桌,供桌上摆着整猪、整羊,以及海南送进宫里来的龙眼和芒果。
许是他的这份孝心感动了天神,到了中午,太阳意外地走出了云彩,房檐下面的冰溜子似乎有了融解之意。然而,那些看不见的病毒并没有随着他对天神的孝心而改变,京城内外天空中飘荡着的纸钱仍不见减少。
一转眼来到了大年三十儿。这天一早,京城气温直线下降,滴水成冰的天气使得原本行人不多的街巷显得更加空寂,脱得光不出溜的树枝在呼啸的寒风中号叫着,紫禁城太和殿前的“门海”竟被冻成了两半。
隆裕太后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觉乎着过年总要有个样子才对。首先是清理紫禁城内里面的纸钱,她责令地上的归宫女,树上的归太监,至于房顶上的眼不见为净。
大年里头等大事便是贴春联。宫内的春联是用毛笔写在白绢上面的,满人以白色为高贵, 内容仍旧是往年的那些老词儿。
大年初一大早,负责打理皇上服饰的尚衣监便把明黄色的龙袍给我穿上,随后由乳娘带着我去逐一登门拜见隆裕太后、父亲摄政王和诸位皇贵妃,以示孝悌。
初一定是要吃饺子的,按照努尔哈赤先帝留下来的习俗,干菜馅的饺子是不能没有的。 吃饺子是有形式的,即饺子出锅之际便是皇上龙体入席之时。 为此,御厨们要在暗中观察我的动向,在我每进一道门时,便要燃放一串鞭炮,通过此举便可以使龙颜大悦了。
尽管民国已经开篇有时,可当北洋内事府总管袁福走进紫禁城时还是觉得心里打鼓,两腿发飘。
此刻,摄政王正对着残破的红墙嘬牙花子,忽然报事的进来说内事府袁福有事求见。 会客厅里,头戴大檐帽捂着大口罩的袁福向父亲一躬到地,“民国内事府袁福特向摄政王大人传袁大总统之口谕,修缮紫禁城宫墙所用款项请清皇室自行解决。”
袁福的话让父亲的瓜子脸变得更长了,没等父亲张口,他便把事先造好的句子赶紧端出,“想必摄政王大人早有耳闻,近时间,南方乱党活动日趋猖獗,为平乱党,政府斥巨资,招募新兵,购置军火,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日本人趁中国政局动荡之机,从国内调重兵进入中俄边境重镇满洲里,不想,有士兵把日本国内正在暴发瘟疫的病毒带进满洲里,致使满洲里全镇疫情肆虐,一时间,平民百姓门楣挂白,街头巷尾尸体横陈,眼下瘟疫由北正向山海关逼近,京城危在旦夕。”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招贴样的纸并双手递于父亲,父亲接过展开细看,见上面影画上尸山如馍,形如地狱。 袁福见父亲聚眉眼圆,赶紧再深施一礼,“下官已将袁大总统吩咐要事回禀完毕,如大人无有别事,在下就此请求告退!” 看袁福抬腿欲走,父亲急忙欠身“袁总管……您暂且留……留步……!” 我知道,父亲的口吃毛病又犯了,望着总管袁福远去的背影,父亲脸上写满了惶恐。那惶恐的神情不再是源于紫禁城的局部锈损,而是来自袁福说的“京城危在旦夕”的信息。 “逃命”这种在“老佛爷"慈禧太后那里承袭过来的政治逻辑,瞬间激活了父亲大小脑内的全部神经。
于是,问题来了,往哪里逃,效仿老佛爷再奔热河,显然不行,因为那里已经是疫情的“红灯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