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末,一个午后天晴。
一年又要过去了,身扎围裙的母亲又说起她那位故人。我也不想记起是第几次提起了,末了一句话总归是:你写写她吧!
不是不写,是写不起。我遇事少之又少,见识也浅的可怜,生怕写来写去让灵魂质变了味儿。
“试试吧!”母亲几乎用乞求的语气。那就试试罢。
是多年前的事了。
五十年代初中国的农村,历经了八年的抗战和三年多的解放战争,早已是一片疮痍,好在党没有抛弃它的贫瘠又落后,带领下农民打土豪,分土地。
1952年初春,乍暖还寒,和大多数同龄孩子一样,萍水没有学上。今年她刚满十八岁,几天前村里来人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她不同意,摔门而去。六旬的父亲刘老汉坐在院里晒太阳,一把破旧的摇椅吱呀吱呀的响,他捏了几根烟丝放在卷纸上,又犹豫着捏回去一两根,破口大骂,能耐了你个丫头片子,你不讨户好人家,你二哥上哪淘换彩礼去!
母亲早逝,父亲当爹又当妈,一人拉扯大三个孩子,实属不易,只是她不愿意与一个不相识的人过一辈子。周围的伙伴纷纷嫁了人家,生娃当起了老妈子,萍水不愿同她们一般,她深夜里偷偷读的那些小说里,女子也有选择的权利,她也渴望自由。
“爹,您别难为萍水了,我还有些钱够给二弟置办彩礼了。”大嫂采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老大富水闷着头不说话,那是他和采纯想攒来盖房子的钱。
“采纯,这……这不合适吧?”刘老汉放下手里的碗筷。
“爹,没啥不合适,都是一家人。”
“大嫂,谢谢你了。”老二来水一脸欢喜,“我再给您盛碗汤!”
萍水对大嫂感激涕零,老二来水也能娶媳妇了,也算是皆大欢喜,只有大哥富水还有些闷闷不乐,他嫌弃萍水挣不来彩礼又害自己白白搭了辛苦钱,却又不能表现的那么明显。
果然是有钱好办事,三月份的时候,老二的婚事就张罗成了。
三月初六,来水大婚,全村里喜气洋洋。一个村子里几十户人家,谁家有个喜事,必定轰动全村。大叔大伯们喜笑颜开,热热闹闹地杀猪宰鸡;大婶大娘们忙着蒸馒头、包饺子、摊黄饼,院子里弄起了供台,土坯的院墙上也贴上了红色的大囍字,格外耀眼。大嫂特意给萍水扯了件新衣裳,萍水别提多高兴了。
晚上的时候,嫂子请来了教书先生帮忙写人情册,那是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萍水甚至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她悄悄跑回屋里拿出匣子里的小镜子,黝黑的皮肤还是没能掩住微微泛起的红晕,梳下两个麻花辫子,又跑了出去。
萍水远远望着那个执笔的男子,不敢靠近。
屋里传来大嫂的叫声,“把这根笔给长安送去。”“谁?”
“长安,就是院里写字的那个呀!”萍水接过笔,长安,长安,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嫂嫂让我给你这支笔”
长安抬头,眉眼间都是笑容,“哎好,谢谢啊。”
萍水羞涩的跑开了,她的脸颊烫的厉害。
再过一会儿,萍水抻了抻身上的花褂子,终于鼓起勇气再一次走近长安。
“你写的可真好看!”
“呵呵,过奖了”
“嗯,我只有在书本上才见过这样的字。”
“你喜欢读书?”长安有些惊讶,“来,过来坐,”他指了指他坐着的长凳子,那是个能容得下三个人的凳子。萍水小心翼翼地坐下。长安指着自己写的字,问,这些你都认识不?
萍水摇头,有的不认识。
“那你看书的时候呢?那些字都认识吗?”
“不,我有一本很字典,用它查。”萍水放低了声音说,“爹和哥哥他们不许我读书,说我把庄稼地里的活耽误了,我只得晚上偷偷读。”
长安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被她的与众不同吸引。婚宴散场的时候,萍水拿来那本字典给长安看,那是一本非常破旧的字典,没有外皮字迹也很模糊。长安皱了皱眉说,等我下次来,给你带本新的。
那天晚上萍水抱着喜悦,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没想到次日傍晚,长安抱着一本崭新的字典来了。
未出嫁的女孩子单独和男子见面是要被外人说闲话的。萍水拉着长安跑到山后的玉米垛上,长安给她讲学生们,讲林徽因、徐志摩,他同情徐志摩,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爱,一生被封建思想禁锢着。
“我一定不会像徐志摩一样,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
“真羡慕你,可我爹不久就会给我许配人家了。”
“不,萍水,你不能!”
暖暖的月光下,长安眼里是满满的柔情。
“你,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萍水羞涩地低下头,又抬头,嗯。
长安紧紧的抱着萍水,萍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那天她度过了平生最美好的夜晚,寒冷黑暗的夜里长安是她唯一取暖又充满希望的火苗。
长安说,他会说服他的父母尽早找媒人上门提亲。萍水就日日夜夜惴惴不安地等他。只是,一个月过去了,长安杳无音信,倒是其他家的媒人来了几个又几个,萍水心慌了。
再听到长安的消息,便是他要结婚的时候。
大嫂说,对方是镇上一个裁缝家的姑娘,前几年就看上了长安,长安父母贪财应下了这门婚事,只是听说长安死活不愿意,被他爹妈关在家里,学校都不让他去。
萍水只觉得咯噔一下,到底还是心寒了。
长安大囍那天,萍水随大嫂一同去了。酒席上长安敬酒,喝得醉醺醺的,他没想到萍水会来,憔悴的脸庞没有一星半点的光,踉踉跄跄走到萍水跟前,说,我也不愿当徐志摩的,然后轰隆一声趴倒在地上,众人急忙过来扶走他,萍水一个人呆呆地杵在那里,像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猫。
“你怎么了,萍水?”采纯似乎看出了端倪。萍水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无限的悲恸,向采纯诉说了一切。
“你个傻丫头,你怎么那么傻,怎么不早说啊!”
“没用的,早说也没用。”封建社会里又有谁能容忍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和一个男子偷偷相会呢。
萍水觉得自己活的荒唐,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执着的爱着长安,开始没日没夜的扛着锄头下地,或许贫瘠的土地会包容她卑微的爱情。
六月初的一个午后,萍水拉着牛车昏倒在了庄稼地里。镇上的医生来家里说,她有喜了。萍水躺在床上,心里早已波涛汹涌,她听见外屋父亲嚎啕大骂,他摔碎了家里仅有的茶杯,掀翻了桌子,萍水能想象出他青筋暴起的样子,那是出于父亲对女儿应有的痛恨。
全家人都不敢出门,蒙了羞耻,受尽了村里人的白眼和唾沫星子。萍水像个任人宰割的罪人跪在地上,采纯想上前拉起她,被老大富水拦住了。
“萍水,我们全家的脸都让你丢进了,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咱爹想想啊!”
“爹,萍水对不起你们,也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只是萍水从不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的一辈子!”
刘老汉怒到了极点,那两颗金鱼眼气得快要掉下来,怒火在胸中翻腾,如同压力过大,马上就要爆炸的锅炉一样。他扬起的手停在半空,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大喊一声,滚!给我滚!老子权当没有你这女儿!
萍水倔强地看着父亲,他明明是含着泪水的,母亲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哭。
大嫂采纯是家里唯一理解她的人,她偷偷把萍水藏在自己娘家,在得知长安过的并不幸福之后的一天夜里,她悄悄安排了两人见面。
长安抱着萍水,心疼不已,这个女孩子竟为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可是……”
“不,没有可是,我们就是要对现实说不,陈旧的恶势力再也阻止不了我向往新生活的热火!我要正大光明的照顾你和孩子!”
长安离婚了,萍水觉得对不起他的原配,长安说,她其实拯救了她,不然,她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和挣扎里。没有婚礼,没有宴席,也没有张灯结彩,甚至没有祝福的人,邻里街坊都嗤之以鼻,采纯也没有来,大概是被家里人拦下了吧。长安的父母也不愿接受萍水,他们只好在河边新盖的一间小房子里。
萍水依偎在长安肩上,静静的睡了。长安看着她于心不忍,因为这件事自己的名声大不如前,村里的学校也不愿让他继续教书,萍水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人却日渐消瘦,他怕孩子出生了,萍水的身子却垮了。他对萍水说,想去县里找活干,等她临盆前一个月就回来。萍水答应了,她不想自己和孩子牵绊着长安,何况他们确实需要生活,能和长安在一起吃再多苦她也不怕。
河边来来往往的人,一些女人在洗衣服,她们总会闲言碎语的说不断,萍水只好关紧门,慢慢习惯了,反倒可怜她们,一辈子被封建禁锢了脚步,禁锢了思想。偶尔,采纯会送来几个鸡蛋,匆匆离开。
十月份的时候,采纯和大哥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萍水默默为他们高兴,她试图去看过一次,被大哥截在门口,没能进去。父亲是铁了心不认她这个女儿,萍水只好作罢,还好有长安陪在身边,闲暇之余,教她念书识字,温柔体贴。
十二月初,天气已经很是冰冷,早上门口下了厚厚一层雪,萍水目送长安离开,雪继续下着,刺骨的风吹进来,等看不到长安的影子了她才舍得关上门,这一天,她无时无刻不再为长安祈祷着,大概是能和他在一起实在是来之不易,萍水总是患得患失。
夜色渐渐黑了长安还没回来,萍水拄着棍子慢慢悠悠地走,肚子已经大的像个面盆,她小心翼翼地站在街头张望,不幸还是发生了。零下的天路上结了冰,街头转弯的时候,萍水摔落在地上,笨重的身躯致使她难以挪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她呻吟着,挣扎着,只觉的天是那么昏暗,然后,全世界都在旋转,旋转……
醒来的时候,采纯抱着个娃娃在床头。“萍水,快看,你的孩子。”萍水欣慰的接了过去,扭头问,长安呢?他怎么还没回来?“长安,长安他……他在回来的路上掉进河里!”
“不,你骗人,他说要回来的,我要找他,我要去找他!”萍水跌爬着下床,跪在这白雪皑皑里,老天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还没有看一眼我们的孩子啊!长安,长安……她心心念念的长安,就这样离开了她。那一夜,白雪映的大地格外通透,萍水呆滞的目光里,再也唤不回一生长安。
刚刚出世的孩子,还未吃一口母乳就被婆家抢走了。萍水瘫坐在河边的小房子里,摇晃着,她看看怀里枕头,又看看门口,恍恍惚惚地说,孩子,你爹叫长安,天黑他就从门里进来。
那年,萍水十九岁,一夜之间,没了丈夫,儿子被抢,经历了世俗的唾骂,众叛亲离。刘老汉一家还是不肯原谅她,好在采纯一日三餐去给她送饭,照顾她,刘老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常常一个人蹲在门口发呆,大喊一声“萍水,给老子拿烟丝来。”然后一愣,叹口气,自己灰溜溜又走进院里。萍水明明离他那么近,他一次也不肯去看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萍水再也没有出过那间老屋,在她身边徘徊地依旧是采纯,有的时候她神志清醒,会认得采纯,甚至陪采纯说会话,但大多数时候,疯疯癫癫地,眼睛里永远饱含着泪水。1970年,刘老汉去世了,这个倔强封建又要面子的老汉,驼背了一辈子,再也直不起来腰。
萍水四十岁了,她的儿子在镇上上高中,听说学习很好,却从未有人告诉他母亲是谁。
采纯也身子骨大不如前。近来萍水染了风寒,采纯坐在炕沿上喂她吃药,像哄孩子一样哄她,萍水环抱着采纯,采纯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说,你啊你虽说神志不清了,但还是和年轻时一样粘人,只是她不知道,背后的萍水感激的泪水滚烫的流过脸颊,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1970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庄稼地里的稻谷颗粒未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封锁了所有去路。一团团、一簇簇的雪飞落下来,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球从天空翻滚而下,早晨起来,风门都推不开,而天上大块大块的乌云,像瓦一样,堆叠在一起。鹅毛大雪继续下着,看起来老天爷真要把天地间的空间填满。萍水那间小房子颤颤巍巍的站着,房顶上生满了杂草,枯黄一片,远远望去,像一个孤独又狼狈的老人。门前的雪快要没过半截门,采纯出不来家门,萍水也饿了好几天。
夜里风刮的厉害,冻的人瑟瑟发抖,塑料窗户呼呼的响,破了又补,补了又破,早已成了摆设。萍水蜷缩在又硬又冷的被子里,觉得胃里翻箱倒柜一般难受,又像火烧一般灼热,凛冽的风无情的敲打着她的脸,这个被世俗抛弃了的女人,终于闭上了眼,回忆这一生。
门前的雪地里没有丝毫痕迹,连一片残叶都不愿驻扎片刻,白的干净,静的安宁。采纯来的时候,萍水的尸体已经隐隐发臭。婆家不同意她与长安合葬,她被葬在刘老汉的坟旁,陪伴她乞求了一生都换不回原谅的父亲。
长安是萍水挣扎过后飘摇的幸福,与之相反的,是那个叫采纯的女子。对了忘了说,为了生男孩,采纯一辈子生了九个孩子,这个性子柔软善良的女人,操劳了一辈子,也忍气吞声了自己的丈夫一辈子,她活到七十三岁,到死都在操劳。
大时代笼罩下多数女子都是“采纯”,刚烈的“萍水”少之又少。女性宁愿像“瓦”一样保全自己,也不愿如脆玉一般碎的有声有响。三从四德,无才便是德的思想,让女性不能独立自主,成为男人的附庸;封建包办婚姻,使女性没有恋爱的自由;裹小脚更是对女性身体的摧残,让女性彻底成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男人的玩物。
十二月的天,说变就变。连续下了七八天的大雪骤然停下,天也放晴。人们一两天就淡忘了萍水,这个卑微的女人短暂的一辈子,都在同命运作斗争。或许对她来说,死亡才是解脱是重生,她淹没在旧时代的钟声里,随之而来的是朝气蓬勃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