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谷母亲是泥爸的生母,住在安谷,下月满八十。大姑光梅智障,五十岁,和安谷母亲住在一起。娘儿俩在安谷的老街上,守着个临街的针线摊儿过日子。小摊儿并不能供养母女俩,拣摊,不过是找点事做,好打发漫长无涯的时光。
光梅不醒事,懒、脏,还恶。安谷母亲铺排光梅做点事,性情好时能做做,性情不好就耍赖,嚷着自己“要死了!要死了”,安谷母亲又伤心,又无奈。泥爸的大哥心疼母亲,退休后回安谷守着她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哥强逼光梅换衣裳洗澡做家务,弄得兄妹俩仇人一般,光梅巴不得大哥“滚蛋”。
母亲也不舍得大哥大嫂老分开,劝大哥回去。大哥把一大家人的电话都写在一张纸上,和着每天翻展的日历挂在一起,委托邻居分点心照着老娘,若有事,就指着墙上的电话通知一下。
我们也时不时地回去看看,给点钱,说说话,家里家外地看看,坐坐,买点菜,吃顿饭,走了。
每次看望,安谷母亲都温温和和地笑,给钱就收着,也不说多,也不嫌少,只说“又收你们钱了。”我们在家里吃饭,在外头吃饭,也都由着我们,不说高矮。没事儿,她就在门口的针线摊边坐着,跟我们说话,眼却深深地、深深地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昨日二哥电话,说母亲觉得自己真老了,拿钱一点用处也没有,想把身上的钱分给三个儿子,分了点给大哥,分了点给二哥,给我们留了两万。我无法想像平时靠低保生活连水电都舍不得用的老娘哪来这么多的积蓄。我觉得这钱不能要,一来母亲还在,有要用钱的地方;母亲不在了,智障的光梅也需要花钱,钱就留给光梅吧。
昨夜失眠,想起安谷母亲。总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哪不对劲。又有一个多月没看她了,是不是她有什么预感,在作什么安排?
今日去了安谷,我、泥爸、泥巴、我母亲。光梅照例坐在针线摊边的小铁凳上,安谷母亲坐在里屋,光亮从玻璃瓦上透下来,四周昏暗,只她坐的地方白晃晃的,像一束追光从上面打在她身上,泛着一层光晕。没开电视,电视机旁的收音机开着,可能频段没调准,声音小而发花,像小时候看的老电影,屏幕上全是雪花片,说话声混着“滋滋滋”的声响,模糊成一片。大哥是孝子,安谷母亲的电器大多是他置的,电话、电视、电扇、电热毯、电磁炉、电热水器、洗衣机……这些电器在安谷母亲手里,被闲置的多,被闲坏的也多,只收音机的使用频率最高,基本一天到晚都开着。我听不清收音机说些什么,可能安谷母亲不需要听什么,只是需要听见一些声音。
我招呼光梅,再招呼安谷母亲。她缓缓地站起来,还是温温和和地笑,我照例给钱,她照例说“又收了你的钱”,我照例回她“收我的钱天经地义”。
安谷母亲更老了,发白,背驼,眼花,碎碎地挪步。两个母亲握手,相互问着身体,我陪两个母亲说话;泥巴帮奶奶清理冰箱,扔掉已经生霉的老腊肉;泥爸在外头订了餐,买水果、零食;光梅坐在门口看摊儿,听我们说话……家里因为我们回来稍稍有了生气。
今日安谷赶场,泥巴和母亲要出去逛街,安谷母亲没去,说已经走过一趟,有些累,想坐坐。泥巴和外婆出去了,安谷母亲的笑沉下去,一说话又浅浅地浮上来,随即又沉下去,两眼深深,又茫茫,有无穷无尽的心事,担不动,又放不下。我知道那心事是什么。
“老境凄凉”。我觉得安谷母亲才是真正的“老境凄凉”,不敢老去,却不得不老去。
吃过午饭,泥巴要返校上课,我们只得辞别安谷母亲。光梅仍守着摊儿,安谷母亲送我们到路口,车动,她看我们走远,才挪着碎步回去。
我知道,在那条老街的转角处,那个凌乱的针线摊儿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老女人,一个更老的女人。天天,天天如此……
不敢想,一想,就深深地忧心,又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