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铁说:“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他的麻雀,麦子能说个啥?对磨,麦子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在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马有铁和曹桂英两道荏弱的身影,就仿佛麦田里最孱弱的两株麦子,因为果实贫瘠,连种他的农民都无视他们,可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相互偎依,相互支撑。
导演要表现的从来不是什么人性的偏颇,社会的黑暗等等。虽然有铁和贵英命运的悲剧和身后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导演想要表现的从来不是这些。虽然我们能看到餐厅椅背上套着的塑料薄膜,能看到车后座垫着的塑料口袋,能看到他们每一次经过那座桥,那些审视的眼睛,却没有一句哪怕日常的问候·····但导演想要表现的从来不是这些,例如我们不知道新楼房最终是如何给了哥哥一家,不知道包了田的张永福病好以后连假惺惺的感谢都没有,甚至全剧最戏剧性的转折,也发生在一个平平淡淡的下午而已。正是丰收的季节,他掰了满满一车的包谷,牵着瘦弱的驴,一步一步往家走。路过那座千百次经过的桥时,被人告知贵英不小心落水。他跳下水,抱起已经僵直的贵英,而贵英的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包裹——包裹里是给他准备的两个鸡蛋。我甚至能想象,贵英刚掉下水时,满脑子想的可能只是这两个鸡蛋不能让水冲走了,她想让有铁也尝尝鸡蛋的味道。直到河水灌入肺部,她感到窒息,她是不是才感到慌乱呢?鸡刚能下蛋,猪仔也长得好,房子盖好了,有自己的家了······好日子眼看就来了,而她却要走了,有铁要怎么过下去呢?有铁却真的没能过下去。绿色的农药瓶只露出半张标签纸,我却认定那是百草枯。百草枯,喝下必死无疑,但是却要经历长达几天的痛苦,最终全身器官衰竭而死。那么在这段时间,有铁躺在床上,是否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和贵英的点点滴滴呢?想着想着,农药的苦似乎也没那么苦了。
导演甚至不想歌颂苦难,他只是想用两个人平铺直叙的一生,告知人们,来到这世上要经历的千百种苦难。贵英死去的时候,没有煽情的音乐,没有有铁的失声痛哭,遗照——她甚至一辈子只是在结婚的时候拍了一张五官模糊的证件照——那会儿刚嫁给有铁,她的表情里还满是不安和胆怯。黄色的荒漠里,又隆起来一座孤独的坟。有铁,又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最终这个孤独的人,还了所有欠下的债,清清白白的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又清清白白的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都可怜有铁,可怜贵英,孰知你我可能就是有铁,贵英。人生下来有千百种苦难,有铁和贵英遭遇的是能直接看到的,身体的残缺,亲人的歧视,生活的贫穷,挣扎在城市里的我们又何尝没有痛苦和不幸呢?人生的苦难有千百种苦难,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到的不一样罢了。
倘若我要说,导演最匠气的一点,脱离了现实的一部分,也最有可能讴歌的一部分,可能是这两个可怜人,生活在最底层,受尽身边人的苛待,而他们依旧毫无怨气,保持着最纯朴的善良。张永福的儿子第一次找到有铁献血的时候,全村开动员大会,村民们为了自己的田租能收回来而道德绑架有铁的时候,我甚至希望贵英是一个泼辣强势的妇女,能面对一切不公说不,能在三哥一家苛待他们的时候,满嘴脏污,冲到他家外面骂他一箩筐。可惜他不是,他只能小声让有铁不去,而有铁呢,被兄弟情携裹着,被满村人的仁义道德携裹着,他只能去。可见农村妇女的粗俗,蠢坏不见得是一个完全坏的东西,有时候,也不过是在艰难的生存环境里自然生长出来的求生本能而已。
有铁是农民里最有诗情的。“像把你的脚印一个一个种进土里······”那一段,是两人精神世界沟通和接触。有铁何其不幸,悲剧阴影如影随形,从不曾真正离开他,但有铁又何其有幸,他和妻子有共同的语言,对命运有相同的感悟,这一点怕是许多农村男人奢求不到的东西。他们都不想做种在土里的庄稼,似乎也隐喻着他们都不想做最底层的农民。可是中国土地上的农民,命运从来和他们手里种出来的庄稼都一样。这一切,充满了诗意,但又像针刺一般,令人疼痛。那些从生活里自然生长出来的的诗句,才是最动人的。
在有铁和贵英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农民善的那一部分缩影。中国农民的勤劳是刻在农耕文明骨子里的东西,我看到有铁和贵英辛勤的劳作,犁地,种麦子,盖房子······便想到小时候父母也是这般劳作的。小时候也帮父母干农活,深知不易,但其实从未因为不想成为农民而发愿那般努力学习,也不过懵懵懂懂间,为了父母老师的夸赞而学了一段时间。也幸而能读到更多的书,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能看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苦难,不致像一头驴那般默默承受。毕竟,可怕的从来不是苦难,而是苦难里生长出来的狭隘,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