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小说 走梦人 第65章 死不了的油锯手

葛场长在前边领道儿,五个人一路小跑,我盯着担架上油锯手那根不正常跳动着的手指看了好几次。

“还能救得活么?” 我问。

“救活个屁!” 二土匪冲着姓葛的后背恶狠狠的说,“脑袋都坐腔子里了,谁他娘的还能活!哎!你站下!”

葛场长停下了脚步,没有转身,宽厚的肩膀随着呼吸轻轻的上下起伏着。

“……救不救得活……跟你有个毛关系!你们只管给我把他送下山去,别的少他妈管!” 他语调低低的,同样透着阴狠。

“放下!放下!!你他妈把话给老子说清楚喽!” 二土匪咬着牙,挥手示意我们几个抬担架的停下。

“匪叔!快点抬着接着走吧!!这人真没死透,手指头刚才还动弹呢!!!” 我不肯松手。

“孩子,这人……确实已经不行了……你就是剁只鸡,剩个腔子它也能扑腾老半天呢……你就别……”霍老拐在我后边拿肩膀顶住了担架杆子,腾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他为什么刚才说人还没死?!为什么我们现在还往下拼命的抬?!这是人命啊!!不送到医院让大夫看看,不能算完!这能算完吗?啊?” 我激动的浑身颤抖,拼命的摇着脑袋,频率快的跟担架上躺着的油锯手的手指跳动节奏一样。

“放下吧,放下吧啊……咱们听听他怎么说,啊?听常叔一句劝吧,这人已经没了,早在山上那会儿就没了。” 常沈杰把头压的低低的,眼睛挡在担架下面,努力不让自己看见上边躺着的“人”。

“我……”

我急了,把担架换手跟他们三人一起轻轻的放在地上,紧接着平地一窜跳起来,一把抓住常沈杰的脖领子大吼:“你他妈的知道个屁!谁不知道你晕血!从出事到现在,你看了这小哥一眼没有!你敢看吗?!不敢你乱放他妈的什么狗臭屁!”

“你他妈给我松开!松开!听见没有?!啧,你看!” 常沈杰涨红了脸,血气蒸腾让他那紫黑的面皮显得更加的粗糙,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谦和面相。

“行啦!都别他妈的在这儿吵吵把火的了!在俺们的林场里,还由不得你们几个外来户儿撒野!!” 葛场长突然转过了身来,满脸的横肉暴跳而起,但横生的沟壑间似有汩汩的流水涌动,不知何时已是滚满了泪。

“他……叫小圆子,我养大的!!你们有资格吗?!你们也配!!!在这儿瞎鸡巴叫唤个啥!!!” 说完,他双膝一沉,跪倒在担架前呜呜的哭起来,两只手臂佝偻着夹在胸前,弯着腰,不停的边哭边咳嗽,那是肚子上的肌肉痉挛让胃部都跟着打起了结。

这话一出,我们四个全都傻了眼,呆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小圆子啊……是我在狼窝里捡回来的孩子,跟了我整整二十二年啊!!原打算……原打算今年木头过了检,挣了钱,给他说个媳妇儿!!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死了啊!呜呜呜……”

“你都知道……那为什么还……为什么还说他活着,还让我们……往山下送……” 常沈杰的脸色褪回了原色,看着地上哭成泪人的葛场长问。

“不送怎么办呐?啊?不送怎么办!不说他活着怎么办!山上啊……山上跟着我的这些个老少爷们儿们,苦熬了一冬天,就等着这最后一茬木头运出去……拿了钱,好回家养活崽子,你让他们都不干了!都停工!!都他妈的过来给小圆子守灵出大殡吗?!啊?!我能等!这天儿能他妈等吗!!” 他卷曲着身体,翻倒在地上,两只眼睛都快要瞪出血来,伸出一只手,直直的指到天上。

“都是靠这林子刨食的苦命人呐!外边人都说林场好……好他妈了个逼的好!都他妈是拿着命在这顶着!!等哪天顶不动了,一个不留神就得把命扔下……都他妈一个样儿!!用不了个把月,他们就都能出山了,好好地,好回去带着老婆孩子享一个夏天的福儿,不能耽误了人家啊……不能啊……”

“小圆子死了……就我这一个亲人……你们……你们等会儿跟我下了山,开上车,把他拉远点……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埋了吧!别埋在林子里!!别让他死了也惦记着我们这些砍木头的……也别让他妈的谁哪天放倒一棵树再把他砸出来!!”

“你们……也别在回来了,那破车就找个地方随便扔了……别让我知道小圆子最后去了哪儿……我就回头跟大家伙儿说,我说……我说小圆子送了省城医院,得治个一年半载的,不过他死不了!!在我这儿他死不了!!!他得一直活着!永远也死不了……”

听着这个身板子宽厚的汉子哭诉,我再也压抑不了梗在喉咙里的叫喊,跪在地上,两手疯狂的扒着雪壳子,直到见了冻得梆梆硬的黑土地,生生的用手指去抠那些已经快要发了芽的黄绿草根,这样,才能让我不被心底涌上来的那一阵一阵酸楚打垮了神经。

“小伙子你……走山口嘞,慢慢地把沟儿过!那松……明子照山窝……嘞,粉条子早下了锅……老娘们儿烫好了酒喂!崽子……成了……棒小伙儿……” 躺在地上的人双手捂着脸,哽咽的唱起了跟刚才班子里的工友们一样的歌…… 含含糊糊的声音里,满是心酸和苦痛,让人听都听不下去。

担架重新上肩,葛场长替下了霍老拐,从这里一路到林场大院里,我们的脚步走的异常沉重。

一辆老旧的破解放卡车,发动机盖子都已经掀掉不知道丢到了哪儿去,只留下靠驾驶室窗户的那一块儿还留着点烂透了的铁皮。车后斗子里,葛场长取来了几套袍子皮,一张大的铺在底下,上边轻轻的摆好一条鄂伦春人游猎时常带的那种狍皮睡袋,里外翻毛儿,看着厚实又暖和,小圆子此刻就躺在里头。

我们四个人上了车,二土匪和霍老拐陪着油锯手坐在后斗子里,我跟常沈杰进了驾驶室。葛场长拍了拍车门,低着头,把手冲着大门一挥,示意我们开走,一句话也没说。

卡车轰隆隆的打着了火,排气管子踉跄着喷出了好几口黑烟。车轮刚动,葛场长又紧跟着跑了两步追上来,拍打着后箱板让我们停下,他单手一搭,翻身上了车,从怀里掏出那只总是随身带着的洋铁皮酒壶,颤抖着双手塞进狍皮睡袋里,又小心的在上边儿按了按,像是要给睡着的小圆子再掖一掖被子,别让路上的冷风吹着了凉……

我们就这样走了。出了林场,拐进盘山道上,就要转过第一道弯儿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小圆子!你好走啊!!!”

我从来不知道,人的眼泪可以流那么多,流那么久,多到快要淹没了我自己,久到车下了山根儿都不曾停歇过一刻……

我们依人所愿,给小圆子选了一处河道边儿上的土岗,这里开阔,能看的见青山,也能听得着山上伐木工人喊的号子。高高的土岗,水是总也冲不到的,如果到了春天,这周围也许就会开满鲜花,应该是很美的吧!

二土匪给每个人甩过来一把铁锹,搂去浮雪,在冻得梆硬的地皮上画出了个长方形。动手开挖前,常沈杰突然把锹往雪地里一扎,说:“不行!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你们挖,我开车去趟镇上!”

剩下的三个人,也没心情去管他要去干什么,问也没人想要问一句,就闷头挖起坑来。

地面很硬,挖的人心里却很软。

等他再回来时,地上已经挖好了规规矩矩的一条大坑,这坑挖的宽敞,平整,我们要让他睡的舒服。

常沈杰是去镇上买棺材的,因为没有事先打过招呼预定,只好挑了一具漆了金色寿字的大材,想必是给老人们寿终备下的那种现成儿货。因为靠着林场,木料足,所以也还算的上板儿厚型正,师傅手艺也精,想必小圆子如果能看见也是不会挑拣嫌弃的。

我们一同搭手,把他连着狍皮睡袋小心的安置进去躺下,扣了盖儿,上了钉儿,杠起来下到坑里,填土。

纸钱、花圈、纸人、纸马、一应供品也是都有的,常把头事儿办的妥当。

我们原本是与他并不相干的人,现在能在这里送他最后一程,也算是缘分,替林场里他的朋友们也都念叨了几句,也算劝他不要走的寒了心。

最后跪地的这三拜,算是替葛场长行的礼,到这儿,我们却想不出能说点什么来代表他。可能,他们之间的情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去代替言说的吧。

起身走的时候,我看见脚边儿碰开的一处雪壳儿里,开出了一朵娇嫩的小黄花,上边还挂着冰茬儿和一滴雪水,无比的晶莹透亮。这花儿我认得,在我的老家也有,叫个“冰凌花”,专门开在冰雪还未全融的雪地向阳坡上,等它开败了,东北的春天才会真正的来。

我们没有在这大山深处的林场里再留下故事,临走时,葛场长给了我们一份上了年月的发黄地图,是一直挂在场部墙上的那一张,上面用红笔画了去小兴安岭北麓的路线。他告诉我们,沿着采林大车辗轧出来的道儿一直走到断了路为止,再从那儿进山步行,往北连过几道岭子就是边境线了。车,是不用再还回去的了,找地方扔着就好。

趴在车窗上,望着大雪覆盖的山坡和那上面的参天红松林,我们想不出几年之后这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样貌。只有那些伐木人的号子声,久久地回荡在胸口,催着我们一同唱出一曲永远滚着热血的伐木人号子。

哎呀我说哥们儿!都要个卯起劲儿啦!哈哈!!

来了我就来吧!猛一个来呀!吧了个嘿呀!!

哎呀挺起个腰来!哈哈!!

往前走吧!哈哈个嘿呀!!

不要个晃荡!哈哈!!

好好的走吧!吼吼个吧哈!!

碗儿里的馒头!岗尖儿的肉啊!哈哈!!

屋里的娘们儿!等着你回啊!吧了个嘿呀!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吼吼哈哈!哈哈吧了个嘿哈!!!


谨以此篇纪念那些在东北林场抛洒过汗水和血泪的新中国建设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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