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升起来了,地上的树影和房子都渐渐笼罩在黑暗中,路灯在平坦的路面上扔下一片又一片圆圆的扇贝。车影呼啸,狂风和发动机的轰鸣掩盖了一切声响,持续的白噪音将大家哄得昏昏欲睡——都睡吧,时候还早,要半夜才能到呢!
王图把手轻轻放在丁雪的手上,但被她猛地甩开了。她闭着眼,一言不发。
王图看着他身边的这个女人,这个原本承诺与他相伴一生的女人,此时却已满脸疲惫。爱与信任似乎都荡然无存了,他觉得都是他害的。
他再次尝试着攥住丁雪的手,这次很用力,没能被她甩开。她睁开眼,无奈地说:“撒手。”
“不撒!你别生气,我们还能再商量,那房子……”
“我说,撒手!”丁雪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变得很危险。王图撒手了。
丁雪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漫长的白夜尚未落幕,远处的天空呈现出了一种高级的渐变色来。在由蓝过渡到黑的过程中,无数白天时曾被抛撒下来的色彩再次乘着夜风回到天上,去填补那无边无际的深沉。
丁雪头一次发现,原来夜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地上升起的。一旦光明稍离片刻,黑暗就会升腾而起,无孔不入。
王图看着丁雪的侧脸,感觉她正慢慢变得陌生起来。“小雪,那如果我把房子卖了,送爸妈去养老院……你会满意吗?”王图试探道。
“王图,现在已经不是房子的事情了,也不是你爸妈养老的问题……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在乎我!我在你这里早就不重要了!你要做孝子,那我就是恶人……我不能妨碍你!”丁雪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发现丁雪的脸庞在长发里变得模糊不清,而她的眼睛却在昏暗中像黑珍珠一样闪亮着,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当初有多么爱这双美丽的眼睛。可时隔多年,珍珠已不再璀璨,闪耀的爱情也似乎被平淡的生活磨损腐蚀了。
“如果你真的不重要,我就不会这么纠结痛苦了……咱们一定做试管婴儿吗?生不出又不是咱们的错,不能因为这个就赶他们去养老院啊!”王图低声下气道。
“要孩子,你也是同意的!”丁雪顿了顿,说。
“可你又不是没见过那里的老人,人一旦剥离了社会属性,那就是让他们等死啊!你让我——”
“咳咳!嗯——咳咳!”后座传来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干咳。
于是两人之间的空隙再次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填满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蓝天,就像大洪水从地上淹到了天上,又像发动机的轰鸣从罩住王图到罩住丁雪。
路灯雪亮,但一切都模糊不清。
不时有车辆从后方赶上,又再将这辆大巴甩在身后。车子开得很稳,而枯燥的白噪音更加使人昏昏欲睡。王图将脑袋搁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让自己暂时逃离这使人憋闷的狭小空间。
他又想了很久,突然犹豫着说:
“小雪,我——”
“吱——”突然,一阵巨大的刹车声传来,强烈的惯性将两人死死按在前座的椅背上。
接着,世界突然旋转起来,撞击从四面八方传来,碎裂的玻璃到处飞溅,尖叫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
堆放在过道上的行李箱成了杀伤力巨大的凶器,它们在翻滚的车厢里到处抛射,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塞进的十几个铁块。
王图感觉自己被行李箱砸了两下,一下在脑门上,一下在胳膊上。好在王图系着安全带,没有被甩出去。但等翻滚彻底停下来,他晕晕乎乎着摸了一下身边,却没摸到丁雪,他顿时心里一凉。
耳鸣声渐渐减弱,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王图慢慢从眩晕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倒吊在车厢里。车子翻了,很多人趴在车顶上,生死不知。呻吟声、呼救声、哭嚎声此起彼伏。
王图全身仅靠一根安全带吊在座椅上,他想把安全带解开,但安全带好像卡住了,而他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安全带上,这使他连挪动身位的余地都没有。
“小雪!小雪!”王图一边用力晃动安全带的卡扣,一边大声呼喊。但四周乱成一团,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一片嘈杂中。
几个受伤较轻的人率先从地上爬起来,不知是谁的血顺着车顶肆意横流,很多人都沾上了这些血,一时间大家都分不清到底是谁受伤了,谁又安然无恙。
一个四十多岁的光头大哥扶着车座位爬起来,看见王图被困在了车座上,便上来帮他。
“大哥,我没事,麻烦你找找我老婆,她没系安全带,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王图很焦急,他担心丁雪冲破车窗被甩出去了。
“哦……啊?谁……”大哥还晕乎乎的,说话都有些迷糊。
“我老婆,我老婆!叫丁雪——穿白衬衫,牛仔裤,短头发!”王图感觉自己的脸上已经被憋红了,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因为倒吊的时间太长。
“你老婆?你老婆!”光头大哥好像清醒了些,“你老婆自己找!我他妈认识你老婆是谁啊?”
“那,那你帮我一把,我安全带卡住了!”王图一边使劲按压卡扣,一边到处东张西望。
“别忙……别使蛮劲儿!叫你别使蛮劲儿!”大哥用力推了一把王图,总算让他冷静了下来。
“来,一个手扶着扶手,一个手扶着椅背……对,把自己撑起来……对,别动啊,我试试……”大哥俯身在卡扣上一松一紧地拉动,但安全带死活还是解不开。
“不行啊……不行啊……”试了好几次,安全带还是解不下来。
车厢里的人大多已经逃出去了,受了伤的也被抬着、拖着,按顺序搬离了车厢。
“里面的还有人吗?快出来,车子着火了!快出来啊!”外面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车厢里突然安静了片刻。
“救命啊,还有人啊!”
“快灭火,快去找灭火器!”
“呜呜,你扶一下我,我腿软了……”
还有好几个人都像王图一样被困在了座位上,听说车子着火了,他们都惊恐地像是掉出了鱼缸的鱼。
“扑通”一声,一个小青年突然从座椅上掉下来,他惊喜地爬起来,对着剩下的人喊道:“松带子!把安全带的带子松开,腿能出来就好了!”
“快!快!松带子!”几人听到后,大喜过望。
王图连忙抓住腰上的安全带,想要横向拉松,但他一拉才发现,这个也坏掉拉不开了!
完了!王图的心顿时吊了起来,寒意瞬间爬满了脊梁。
“扑通!”
“扑通!”
被困的几人都安全脱身了,他们有的人急忙从窗户里爬出去了,有的过来看了看,也很快走了。车里只剩下王图和热心的光头大哥,大哥在满地的杂物中寻找着刀具,但他也不想想,安检能让刀具过吗?这车上根本就不会有锋利的刀子!
“别忙了,大哥你走吧!”王图艰难地抬着头,勉强能看清楚车厢里和车外的情况。
发动机那里好像真的着火了,呛人的烟气时隐时现,附近有很多人在拿着灭火器喷洒,估计是路过的车子里自带的。
“兄弟,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不能放下你……”大哥回头看了王图一眼,满是汗水的脸上一脸坚决。
王图这时又想起了丁雪,她至今生死未卜,也不知道还活着吗?
“大哥,大哥!麻烦你去外面找找我老婆,她应该被甩飞出去了……大哥!”王图哀求道。
“找到了!”大哥一脸喜色的爬回来,把一把很小的折叠刀塞进王图的手里。王图一看,这是一把铝制的小折叠刀,这种刀连切纸都费劲……
“别找了!大哥!你出去吧,我没事的!麻烦你帮我找找我老婆……求你了!!”王图喊道。
大哥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王图,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图继续说:“我很感谢你,你这样就够了,我这不是有刀了吗……我一定能逃出去的!你看,这刀挺锋利的,你看你看……”王图拿刀在安全带上使劲地划着,一边划一边说:“我没事的,大哥你去找找我老婆吧……她嫁给我就没过过好日子,我对不起她,你帮我找找她,求你帮我找找她……”
“还有没出来的吗?这火灭不了!快点啊!”外面又在喊了。
大哥把手里的皮包狠狠扔在地上,哆嗦着嘴唇说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找到她!叫丁雪是吧?”
“对对!白衬衫,牛仔裤,短头发!叫丁雪!”王图连道。
“你放心,大家都在灭火,这车炸不了!”大哥语气坚定地说。
“我放心!我放心!”王图点点头。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光头大哥深深看了王图一眼,很快出去了。
烟气更加浓重了,空气被不断加热,王图身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出,呼吸变得越发困难。
光头大哥出去后,王图这才把昂着的头垂下,再慢慢把手里的小刀收了起来。刺鼻的烟气开始往王图的口鼻里钻,王图一阵阵地干呕着,他被烟气熏得难以呼吸。
过了不知多久,大哥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兄弟!兄弟!丁雪找到了!”
王图马上大声问道:“她没事吧?”
“没事……没事的!她正好摔到树上了,把她给摔晕了!哈哈哈,一点儿伤都没有,你说巧不巧!你……你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啊,消防车马上就能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图虚弱地笑了笑。
大火已经烧到了他的身后。
“大哥!等她醒了,麻烦你给她传个话。就说……就说:丁雪,我爱你!我爱你,丁雪!”王图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我爱你!我爱你,丁雪!”
“啪!”火辣辣的痛感从脸上传来,王图从昏沉中渐渐清醒过来。
“你瞎喊什么?丢不丢人?”丁雪红着脸,小声埋怨道。
王图看见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着朝他们看,很多人脸上都带着隐晦且暧昧的笑意,而车子却还好好地开着。
“我……这是做梦?”王图摸了摸自己黏糊糊的脖颈,满手的汗水被窗外的灯光照得晶亮。
夜色渐浓,道路在无限延伸,路灯仿佛绵延无尽。王图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然后一把抓住了丁雪的手。他知道他们俩的路还很长,可他现在有决心与她一同走完。
如果现实也是一场幻梦,苦难可能只是甜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