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职员端坐在办公椅上,紧盯着身前的电脑。满屏都是表格,表格里红红绿绿全是数字。这架势像是他将全部家当投进了一支股票,电脑里的数字就是那一条生命所系的线。他瞥了一眼台历,没错,是星期五。他应该今天把报告交给总经理。为了这份报告,他几乎查遍了多年积累的相关的文献,也看了不止一份同事们写的报告。可这都没用,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烦躁地敲出来几个字,立刻删了,又敲上,重又删去。
“怎么办?怎么办?唉,难道又得重新投简历了么?”他心里烦乱极了。同事们在一旁扯闲篇,周末去哪里玩之类的。他恨的直咬牙,心里咒着:
“报告写的像狗屎一样,还有心情玩!不知死活的东西!”
鼠标无序但飞快的点击,嘀嘀嘀,嘀嘀,嘀。满屏的数字随即不住的刷新。他点开一份报告,读了几句,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净是些车轱辘话,这也算报告!
想到这,神经突然松弛了下来,持续的精神高度紧张让他疲惫不堪。他把视线挪向窗外,赭红色的楼房墙体让他的眼睛很舒服,一群白色的鸽子在楼顶盘旋着,盘旋着……
这个任务是周一开会时候,总经理点名分配给他的。他清楚这是个很好机会,做好了他就可以在公司立稳脚跟了。走出会议室,他的脑子就沉浸在了那一片数字的海洋里。他忘记了下班的钟点,吃饭时,地铁上,甚至睡里梦里都还闪烁着几个数字。
“咳……咳……”
是总监的咳嗽声。随后就是一阵紧凑的脚步声,从员工工位这里绕了一圈,又向总经理办公室去了。同事们戛然停止了闲谈。他的思绪也重又聚焦到了报告上。
总监是他的直属上司。自面试时起,他就觉得这人难以捉摸。那天,他准时到了面试地点。总监晚到了近一小时。他等的局促不安,喝完了两杯水。还有种莫名其妙的,仿佛被人监视着的感觉。
“你好,抱歉让你久等了,咱们开始吧!”
“先谈谈你对咱们行业的认识吧。”
他说了。自以为还不算坏。总监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你觉得全面么?你平常都这样思考问题的么?”
他有些慌乱,解释了几句。
“你掌握的方法,哪些可以用到这里?打算怎么用?”
等他答完,总监眯着的眼睛,忽又瞪圆。
“这就完了?你觉得全面了么?”
他感觉嗓子眼儿干的要冒烟了,干咽了一口唾沫。
“你对薪酬有什么期望?”
他嗫嚅着说出一个数字。
总监继续眯着眼睛,眉间的皱纹扭成了一团麻花。
“唔,我跟人力资源部商量下,你们面试的人总是容易高估自己!”
他已经认定这次又白忙活了。然而最终却被录用了。事后他知道几乎所有被总监面试过的同事都会被“干晾”一小时。也都见识过眉间那团麻花。
“咳……咳……”
从总经理办公室回来,总监特意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问:
“那报告怎么样了?”
“呃……今天应该能发给老板。”他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
“别太纠结,我看以前他们几位的分析模式就可以嘛……”
“唔”
会议结束的第二天,总监就把他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打算怎么写这个报告?”
他这次回答胸有成竹。这是分析了一天数据,思考了一夜的结果。
“你觉得全面么?”
“为什么突出分析渠道数据?你确定你的思路没问题?”
“我觉得原来报告的分析思路就很好嘛,稍微完善一下就行,没必要大改,况且周五就得交给老板,时间也够紧张的,你说呢?”总监破天荒的语气和缓的跟他说了很多话。职业发展方向啦,公司发展前景啦,他直听的脑袋发懵。自那时起,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没再有任何新的想法。
同事们窸窸窣窣的收拾东西,是要准备下班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不再犹豫,决定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快意地关掉了那些报告。发狠的想:这样的东西,我一个字也不参考!屏幕上的数字,不再迷乱,一个个跳到他眼前展示自己的本质。一切都顺着他的思路展开着,推演着,一个惊人的结论出现了:公司的产品存在严重“窜货”问题!
这么严重的问题怎么别人没分析出来?是不是我分析错了?他的脑壳里像炸响了一颗手雷,轰隆隆,震的他全麻酥酥的,停在键盘上的双手不住的抖动着。
他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水。打开窗户,春风憋足了劲儿的往室内涌来,他似乎闻到了青草的味道。这是他儿时在家乡闻惯了的味道,但在这座大城市里,还是第一次。他贪婪的闻着、嗅着,心里的波澜逐渐平静了下来。重又坐到电脑前将报告重新检视了一遍,所有数据计算和论证都没有问题。
“太好了!这绝对是重大发现!”一扫之前的忧虑,他满心得意起来。
一阵响亮的键盘敲击声,嗒嗒,嗒嗒嗒,嗒嗒。和着一段轻松的曲调,邮件已经写就。轻点发送,只几秒就发送给了总经理,并抄送了部门所有同事。他长舒一口气,合上电脑,悠然出了公司。
走在春天的夜里,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城市这么美,路边的小吃摊飘来浓郁的香味儿,腾腾热气在路灯的照耀下如梦似幻。走上过街桥,看着桥下飞速驰来,又瞬间逝去在夜色里的一辆辆汽车,让他想起了老家的流萤,点点萤火缀在夜幕上,它们是山石草木的精灵。
哎——
喂——
他竟像在老家的山峦上一样肆意的喊叫起来。一声接一声的喊,肺里面灌满了春风,这春风在他的身体里鼓胀、鼓胀、膨大了他的心绪,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热气球飘进了这无尽的春夜里。
周一开会,总经理没有到场。总监阴沉着脸,宣布他被解雇了。
他木然办完手续,离开了。
许久以后,直到一位他曾经鄙夷的同事,在另一家公司与他重新共事时才得知真相:报告思路、结果都没有错,只是这结果某些人不愿让他人知道。
他愣怔了一会,喷出一口烟,烟气幻化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朦胧里他似乎开始看清不少人的嘴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