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自然万物中最普通的植物,在无数平常日子里,我对它们熟视无睹或者视而不见。一个叫庞云的女人,让我重新遇见了树,确切地说,是她的作品让我深陷树的世界。
人与人的相识源自才华的吸引,女人与女人的相识竟然也源自才华的吸引,因为跟庞云的闺蜜锦楠是好友,遇到庞云好像也是早晚的事情。
我们相遇在北京最冷的十二月,几天前,我还对庞云的作品逃避和抵触。此刻,在这样一个枯冷的季节,我坐在寂静的夜里,可以听见呼啸的北风,感受冰冷的寒气,我一遍一遍贪婪地看着同样沉寂的画面,不断放大画中的笔触,那些柔软的触手,拽着我的呼吸,屏气凝神,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跟庞云绘画作品的结缘,来自新家需要购置几幅艺术品,本来打算到荣宝斋购买几幅大师的木版水印画,已算圆满,可是,恰逢我正跟好友锦楠聊的火热。
她毕业于八大美院的川美,艺术品味高雅,作品情趣生动,她画作中所有小动物的眼神温柔细腻,勾人心魄,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我是羡慕她的,打心眼里喜欢她。况且,她是一个具有良好审美修养的生活美学家,家里院外都有她洒脱的作品,插花、烹饪、演奏、绘画,同时还是一名了不起的“洗剪吹”,这样的宝藏女孩,她说什么我都会兴致盎然。
在她的建议下,我踏上了艺术品收藏之路,身处西半球德国和东半球中国的我俩无眠午休,聊了几十个小时,对着几十张油画作品絮絮叨叨。颜色深沉,笔触繁多,层层叠叠的枯枝遮天蔽日,我是抵触的,焦灼的心,似乎慌乱而激动。
我是个艺术生,有过难忘的求艺经历,对于美院科班出身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信赖,锦楠把我当作珍贵密友捧在心间,说庞云的画好,庞云是她羡慕的人,我愿意相信她。
选来选去,看中的画不是已被收藏,就是略有遗憾,我眼神犀利毒辣,甚至吹毛求疵。直至我在网上搜索庞云作品,艺术网站上一张碳灰树影让我一见钟情,魂牵梦绕想要拥有。
那是一张令人沉醉的树影油画,不同层次的灰调丰富而寂寥,呈现了至少三组朦朦胧胧的树影,细腻温柔的排列,直耸云霄、层峦尽染,它们细细密密站在一起,一层透着一层。树干纤细挺拔,像墨水吹出似的气韵生动,秀丽昂扬。秩序整齐的枝条细腻而狂野,纯粹单一的枝条叠加,尽显苍凉而深情。整体远观,轻薄得像一张古老宣纸,满目苍茫中铺满细若游丝、薄如蝉翼的枝条叶脉,看着它们犹如关照内心,静谧而沉醉。
树之于画家有着独特的生命印记,原来,一个八个月大的女婴躺在摇篮,被伐木劳作的父母搁在大山,一只幼小的熊走过来舔舐这个刚刚来到人间的女婴,他们彼此对望的时候是不是足以让我们的血液凝固?幼熊舔了舔她,围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离开了,留下了很多熊掌印,离开了。
这个女婴像获得了深邃而广阔的生命问候,上苍对她亲绶自然生灵的密码。我想,她生命深处的力量源自她初到世界遇到的馈赠,已深至灵魂,通过成熟的生命体,展示她超强的秩序控制力和劳作忍耐力,她对一切事物漠不关心,她画完一天的画,有时候甚至拿不起筷子,这样的控制力和忍耐力让她有能力沉浸在一个跟我们不一样的世界,执着痴迷,痛快淋漓,尽情挥毫需要表达的一切激越和冲突。
当我屏住呼吸地看着细若游丝的枝条如藤蔓爬过我的视网膜,爬过我的皮肤,爬过我的脉搏,爬进我的心里。我推窗望去,冬日的北京道路两侧,茫茫夜色中绵延不绝的树,像已被旁氏滤镜优化处理过,几乎所有的树都失去了叶子,只剩下枝条,笔直的,蜷曲的,细瘦的,繁复的,柔美的,坚硬的。她的笔触伸向广袤的世界,她的线条千姿百态广阔而精细。
我一直企图寻找跟她笔下不一样的树木,可是徒劳,她的视觉语言囊括了无尽,目之所及的每一棵树都会想起她的某一幅作品,并自然联想她如何给光秃秃的枯寂深沉地着色,饱蘸勃勃生机。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被最纯粹的形式近乎虔诚地千万遍描绘,一笔一笔,纤毫毕现。
它们的枝条和根系努力深情地伸向天空和扎入大地,我深陷广袤的寂静中,默默流泪,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无声的秩序世界,浇灌枯寂,暗藏生命的跃动一刻不停地赶往春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