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第六天。
日子往前,冷便深一层。
早上送孩子时,天边还有些亮色,回来时,却已阴透了。风大,一阵阵吹过来,凉意往骨头缝里钻。
顺路捎了五斤肉。家里的年猪,老爷子照例要养到腊月,是老品种,也喂得肥厚。肉未必多好吃,他却年年如此。
想起晨起晾的床单,风这么大,得去楼顶看看。
上去一瞧,床单被风灌得鼓鼓荡荡,像一片挣扎着要飞走的帆。我用大夹子夹紧,把边角抚平、按实。布料在风里扑啦啦地响,声音干脆,又带点空旷。
带着一身寒气进屋,倒水喝。热水下肚,才觉出嗓子毛毛地不舒服,才记起咳嗽药只吃了两顿就搁下了。右肩有些隐痛,许是这几夜小丫头非要蜷在我身边睡的缘故。老G只好去睡沙发。
昨早在菜场碰见盼妹,她说:流感凶得很,儿科病房满了,要备药。口罩卖断货了。还好,小丫头前两天的低烧,自己退了。
心里刚松快些,屋里传来老G的咳嗽声。 他昨晚回来得很晚。
人到中年,常常是半晌也递不出一句。有时话到了嘴边,瞥见他紧锁的眉头或盯着手机的侧脸,又觉得,算了。
我们各做各的事,只有窗外的风声,一阵赶着一阵,填满了屋子里的空寂。
去阳台收已经干了的衣服。几盆绿植蒙了层灰,蔫蔫地耷拉着。唯独那盆芦荟,没心没肺似的,又从根部爆出一大簇新绿,肥厚饱满,自顾自地昂扬着。
我停下,用手背抹去一片叶子上的灰尘。那灰下的绿,是鲜的。
转身回到客厅,目光落在桌上。 那里散落着老G的几种药,还有前几日赶人情带回来的喜饼。那天下席,舅妈特意给我了一份。捡起一块,放进嘴里,“咔哒”一声轻响,又脆又酥的,甜味慢慢化开。
时间真是快得没有道理。玲姐大我两岁,媳妇已经进了门。
说起我的大舅妈,她有两个女儿。我和老G的媒,就是她大女儿做的,我们都嫁在同一个镇上。小女儿玲姐招了女婿上门,不过孩子随了父姓。
在乡下,没有儿子的人家,便招女婿来顶门户。照老例,孩子该跟着姑娘姓。但舅舅舅妈他们想得开明,说:“孩子跟着爸爸姓,他心思才定,才有担待。我们老了,图的是身边有个实在的依靠。”名分是虚的,过好日子才是真的。
舅舅舅妈的智慧,就落在这最实处。
前天在洋丰酒店,摆了四十桌,一桌两千多。这么算下来,一场热闹,便是十几万花销。
这数字让人有些怔忡。回过神来,风还在窗外刮着,没有停下的意思。
远处有大鸟飞过,在铅灰色的天空划出细长的痕迹,像一道未能缝合的裂口,很快便被更大的灰暗弥合了。
小丫头的袜子扔的东一只,西一只。我洗净,晾在杆子上。水珠滴进水盆里,一声,又一声,像日子在轻轻叩门。
我听着那水声,有些出神。
“红,给我倒点水。”老G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眼睛仍盯着手机。
我拎了开水壶过来。水注进杯里,手却一晃,漫出来,在玻璃茶几上淌开一片。
“莫里莫气滴(土话,苕的意思),倒个水都倒泼。”他抬眼瞥了瞥。
“凶么事凶?”我心一紧,“自己没长手?当自己是祖宗啊!”
话冲出口,客厅顿时静了。我抓过抹布,一下,一下,吸着桌上的水。水痕化开,又淡去,留下个模糊的印子,像句没说完整的话。
我们都没再说话。这静,让人发慌。我盯着那块水印子,忽然觉得,他不一直就这样吗。自己吃的碗从不洗。家务事不会管,自己看不下去,一手揽在自己身上。
是啊,他眼里好像就只有自己的累,他自己的烦。
我呢?我累不累,难不难受……
把这些话写在这里,未免也太矫情了。算了。
昨天读文看到一句话,像颗小石子硌在心里:如果生活没有宠你,一定要自己宠自己。别在生活的一地鸡毛中,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就是忘了顾念自己。
道理都懂,可做起来,那扇门像是从外面被焊死了。
他拇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滑动。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手机声,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没了。我捏着湿抹布,水一滴,一滴,落回原地。
那声音单调、固执,像小锤,把刚才争吵的每一个字,都钉成了休止符。
厨房的水壶还在嗡嗡响着,用整个世界的絮叨,衬着这一角的沉默。直到它“咔”一声跳了闸。
寂静,完整地落了下来。我转过头,那盆芦荟在阳台的灰光里,依然肥厚地绿着,对屋内的冰冷一无所知,也无从安慰。
我捏着那块不再滴水的湿抹布,看着茶几上那片模糊的水痕。边缘已经翘起,露出底下玻璃的清亮。
我伸出手指,按了上去。有些凉,有些黏。它就这样消失的,一点痕迹也不剩。
我就这样站着,没有再动。
窗外的风还在刮着,一阵,又一阵。仿佛要去很远的地方。
它经过我的窗户,也经过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