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说，象人是从西边来的。

他来到一个小山村，叫仁义村。

那天夜深了，家家户户都黑了灯，只有一户人家亮着。里面不是传来男人病吟与女人啜泣。象人在门外整理了一下长鼻子，走了进去。

里面一家三口。男主人躺在草席上，床都没一张，岁数不超过四十，当时奄奄一息。他前两天上山捕猎，被蛇吓了，跌落山坳，跌断了腿。回家躺一天后，开始高烧，不退，去医院，医院说，感染发炎了，怎么不早来，都生小白虫了。医院给他打一针，让女人带他回家观察。再一天，男人就要死的样子了。

象人进到屋，慢慢做到男主人床边。男人的妻子和孩子吃了一惊，妻子对孩子说：“别怕，神来了”，于是女人开始哭，孩子哭不出。

象人握起男人的手，问：“你这样，叫老婆孩子点算呢？”他把长鼻子缠在脖子上，嘴巴一动一动的，像在嚼草，但声音却极清脆，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

男人悔恨地摇摇头，似乎死亡是某种罪过。

象人又问：“你有什么要留给他们？”

男人本来浑浊的眼珠，忽然闪过光亮，注入灵魂。他握紧象人的手，话就从手里传了过去。

象人说：“我知道了。那我就要这样行了，可以吗？”说得平淡。

女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要来拉开象人的手。但象人的手，像磐石一样坚固，她拉了空气。

一时间，男人就合上眼，往生了。象人说：“他死了。”

女人知道有那个时候，但还是忍不住发疯似的拍打象人。

象人不闪不躲，也不痛，慢慢向女人张开手掌。他的手掌，一截粗壮的肉肠，像布袋一样，张开。里面有一块鸡蛋大小的闪光。

女人没见过这样闪光的东西，问，是什么？

象人说：“是金子。”他把金块送入女人怀里，自己在其中拿走一点点，又说：“生命，就是金子。”

女人捧着金子夜半哭得大声。左邻右里有被惊醒过来的，知道那家男人走了，也不责骂。

孩子拿过金子玩。象人离开了那人家。这一切发生得像梦一样，但却白纸黑字地载在我家乡的县志当中。

县志记载，那是象人第一次行奇迹。他的奇迹，就是将人的生命，化为金子。人命换金，金来命去。

这部县志很厚，是硬皮本，青绿绸缎色，压印暗纹，很是华丽。看发行日期，这书是在上世纪末发行的，算来在我家书架已有二十多年。我记得，那时候，每个公务单位上班的人员，都要带一本回家。我家的那本是父亲拿回来的。

我假期回家，闲来无事乱翻书，就翻到了这象人故事。当时一惊，这本应正大光明的书竟记载着各种古怪事。县志的目录页原本黏在一起，掀开那一页，在最末后存在着名为“列异”的一章。象人故事就在这一章里面。

带着“政府编的书还能有什么鬼怪”，以及“原来我家乡还有过鬼怪”的闲情，我继续看了下去。

行完第一次奇迹后，象人就留在了仁义村周边。

象人可以将人的生命化为金子的事，很快传遍了乡镇村落。那时，仁义村一带的人们，如果家里有人弥留，或想死而未得死时，都会请来象人，施展化金术。一来助人早登极乐，二来得些金子。

但象人不是有求必应。将往生者必须诚心发愿，象人才会降临。

象人也不是白忙活。他每次施法后，都要取走金子的一部分，作为酬劳。至于取走多少，即视人家的贫富、和发愿者的诚心而定。贫困而诚心的，象人取走则少；富有而坏心的，象人取走则多。

据记载，象人的化金术还有个规则：生命力强的人，化出金子多。比如说，老人家自然死亡化出的金子少，年轻力壮的人化出的金子多。当然，照那样推算，孩童化出的金子最多。

有人就生了坏心。

那时有拐子。拐子，就是拐走别人小孩的人。仁义村有个拐子，叫做拐子仁。没有田地，也没有正业，专门到县城，等待学校门口，拐小学生回山村里，能卖就卖，没有行情就给饭给水先养着。

有次，拐子仁发狠一手关了三个小孩，卖不出去，很是烦恼。后来，他心一横，想请象人来，把小孩都化作金。做出决定前，象人到底要拿走多少金子，自己会不会被抓住，会不会枪毙，乱七八糟他都想过，最后还是决定说：干了。

之前，都是快要老死、病死、伤死、伤心死的人家才会去请象人。像拐子仁这样，要将活生生人化金子的，是头一次。

拐子仁七请八请请来了象人，把象人引到关孩子的屋子里头。得知拐子仁意思后，象人问那三个小孩，逐一问：“你想死吗？”三小孩轮流摇头，说：不想不想……叔叔救我。

象人和拐子仁说，他的化金术，必须当事人想死才能成功。否则，只能化出一堆沙来。说完，象人就消失了。

两天后，拐子仁再请象人。当时，三小孩被饿了两天两夜，脸颊都凹下去了。象人像上次一样，问小孩：“想死吗？”小孩哭着说：要水；要饭；放我回家。象人摇头，说，不行，又消失了。

再两天，拐子仁又请象人。只见那三小孩已然不似人形，皮开肉绽，骨肉飘零。孩子们知道象人来了，不待他问，就把手伸了过去…

那晚过后，拐子仁得了很多金子。没有他想象中的多，但也不少。象人也分到了应得的一份。

看到这残忍一节，我下意识合上书，再看看书封面。没错，清清楚楚，大字写的是兔儿洞县县志。主编单位，县、市两级文化局，审批单位是省级部门。这样的书，适合出现这种故事？

好后来，我向父辈求证这些事，问：“我们县里真出过那么多古灵精怪？”

我母亲随口答道：“现在都还有啊。你都没听过人容婆哒、光头山精呢……”父亲说：“吓小孩罢了。”

嗯，还是先回到象人吧。

看来象人并不分善恶，有金子他就去化，并不理会人间意义。

拐子仁后来落了个凄惨。他在得金子的第二天，就被仁义村恶霸吃了黑。那恶霸，姑且叫做恶霸超（县志里本记载有名有姓，但想到这人还有后人在，故避嫌处理），早在关押小孩时就盯上拐子仁。只等拐子仁化金完了，第二天就将它逮住，收了他金子，将他交了给县里派出所。

县志里暗示，恶霸超花钱疏通，让局里尽快啪了拐子仁。而按照惯例，拐子仁这种典型是要抓去批斗大会，然后关一轮才能啪的。但，不管了。县志对于拐子仁最后的记载，是无头无脑的一句：“被抓获当晚，拐子仁惊吓过度，肝胆俱裂而亡。”写得像武侠小说一般——死得干脆，连啪都省了。

故事还没完，恶霸超和象人后面还有一段缘。

在结果了拐子仁之后，恶霸超顺藤摸瓜找到了象人，并将他请进了自己家里。不知是自愿还是被逼，象人从那之后便常在恶霸超家里了。

恶霸超开始了他的大生意。往后，有人要请象人化金，都必须来到恶霸超家里，而恶霸超收取一定手续费。手续费的标准是值百抽一，生意做得颇有古风。

恶霸超从不逼人去死。相反地，他似乎很尊重那些诚心赴死的人。他曾不只一次说过：“死要给家人留点东西的，都是仁义！”每当有人登门赴死，恶霸超都会从村口铺开红毯，迎接远道而来之人。久而久之，只要红毯一在村里铺开，村里人都会毕恭毕敬立在红毯两旁，并不走进红毯里，要走动也是低头慢慢走。

后来，恶霸超富有了起来，还投资建设了几条乡镇公路，方便更远方的人来。恶霸超的名号，也从原来的恶霸超变成了大善人超、好人超，大超人。仁义村的生意不绝如缕。

我们地方有个通俗说法，说人死了，会说“去掘金了”、“去变金了”，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而恶霸超和象人究竟是如何一种关系，很少人知道。有人说，看见过象人与恶霸超在山林中杯酒夜谈，探讨生死人间。又有人说，恶霸超手段高明，只把象人当做奴仆。更有人说，根本没有恶霸超这个人，恶霸超是象人幻化出来的。县志里对各种说法存而不论，它更倾向于两人是朋友这种观点。

县志继续说，再后来，象人通门走了。

所谓“门”，是象人一直秘密铸造的一道纯金大门。原来一直以来，象人以化金术积累下来的金子，都用于铸造这道大门。金象大门高九丈、宽九丈，门头有九个象头神雕饰。

据好人超临终回忆，象人通门而去的时候，他也被邀请跟去了。象人从前和他说过，这道门，要以诚意开启，走过去，能通天地，一万物，齐死生，飞宇宙。直到最后见到金象大门，他才知道，象人所说都是真的。

那天象人带他到门外，也不道别，也没什么特别，没留下半句话，穿过大门就消失了，不复世间了。好人超莫名其妙，在门外徘徊了七天。在那七天里，他透过门缝，看到（或者他以为看到）无数个肥皂泡，挤在一起，成型、膨胀、收缩、破裂、又形成、膨胀、收缩、破裂，生生不息。他又看到一片平滑的黑色绸缎，不断翻卷，褶皱，变出无数星星。那七天里，好人超无数次想要跟随象人而去，但他最终没有，在第八天返回了家。

回家后的好人超做起了别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终成就本地区长盛不衰的家族企业。有人说，好人超发家都是靠人命金子，是他融掉了金象大门，占了那些金子。

好人超为此气愤，每每提及，他都会说：“金象大门一直都在。是你们瞎子，看不见。”问他金象大门所在，他便说出，在兔儿洞县西江流域对岸。

对岸有两座山，一座叫象山，一座叫金山。每当日出日落，两山之间，光辉映射，找出一道通天彻地的大门。那就是金象大门。

补遗：

（1）恶霸超、好人超

好人超将近七十岁时，儿女们为其张罗大寿。不受。七十生辰前三天，夜，超洗好全家衣服，关好家门，回床就寝，无疾而终。

（2）人容婆哒

似乎是各地都有的一个传说妖怪。也叫“人容婆”，“哒”为地方俗语后缀，无义。

（3）光头山精

山精一种。本身光头，恨人有发。专食长头发和头发浓密的男女。食人时剥开头皮，刮脑吸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