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屠刀,怎能成佛?——一个让你难辨是非的故事:《杀狼》

《杀狼》

他是专杀孤狼的猎人。

在他18岁那年,父亲为了寻找走失的驯鹿,踩着过膝的大雪进了山,三天后,部落里的人发现了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老猎手。

父亲躺在他怀中,用手向北边坚决地一指。

“杀了它!”父亲眼中闪过最后一丝因仇恨而璀璨的光芒,但随即黯淡。

部落的萨满祈神占卜后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被一只通体白色的巨大孤狼所害。而且老猎人的肉体虽然死去,但灵魂并没有离开,一定会把自己勇敢的儿子带到那头孤狼面前,让他手刃那白色的魔鬼。

从此,他便成为了专杀孤狼的猎人。

他沉默冷酷,不畏艰难和危险,在十年的时间里,向着北面更深的山中一步步挺近,一寸寸搜索,为的就是要跟随父亲的指引,杀掉那头白色的孤狼。

孤狼,因为强大、因为残暴、因为狡诈,所以离群索居、独来独往。他与这种孤高的生物打了十年的交道,深深知道一点,那就是:对待这种畜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一定要用最残忍的子弹在最短时间内疯狂地洞穿它们肮脏的身躯、粉碎其罪恶的魂魄,而且要用最坚决的心态鞭尸,将它们切碎、剁烂、砸成肉泥,不然,它们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一生中最惊人的一次跳跃,将恶毒的牙齿狠狠嵌入你的咽喉,然后用邪恶的眼神目送你卑贱地死去。

自从伐木队进山之后,山里的猎物越来越少,驯鹿有时也要长途跋涉好几天才能找到它们爱吃的青苔。部落里的鄂伦春男人陆续向政府交了猎枪,带着妻儿老小,牵着驯鹿下山,搬进了政府专为鄂伦春人建造的新村,收起了帐篷,住进了崭新的泥瓦房。

从前热热闹闹的部落,逐渐只剩下他和年过古稀的老萨满。

政府的官员上了几次山动员他们,他只是把老萨满抱在怀里,操着生硬的汉话,对官员说:“他,是山林的精灵,哪儿也不去!我,杀孤狼的,没找到那个白色的……大的,我不能走。”

官员们见屡次劝说没效,便甩下一句:“再给你一个冬天的时间,东山上的泉水再淌下来的时候,政府要收走你的枪。”

官员们走后没几天,一场大雪封了山。

夜晚,他和老萨满坐在炉火前,看着青烟袅袅上升,从帐篷上方的“天口”飘出去,融入幽深的夜空和点点的繁星。

老萨满吸着土烟,跟他说,自己走到了路的尽头,看不到明年的泉水了,也再听不到觅偶的驯鹿在早春的桦树林里洒下的欢快的铜铃声了。

萨满是神仙,知道自己的生死。他拥抱了萨满,亲吻了他的额头。

清晨,火星在炉中熄灭,老萨满坐得笔直,一只手指向前方——僵硬了。

他将老萨满埋葬,背起布枪,向着部落中最接近神明的人所指示的方向前进。

他相信,老萨满死前看到了那头白色孤狼的所在。

出发第三天,他看到了异常巨大的狼迹,孤零零,绵延着伸向更深的山林之中。

他看了看远处的山崖——冰凌峭立,天边的阴云暗示着一场暴风雪即将到来。他明白,自己必须赶在暴雪之前追上它,不然肃杀一切的大雪会将这两行他等了十年的痕迹瞬间掩埋。

他想了想,将沉重的干粮口袋从身上卸下,大踏步地追着狼迹而去。

“这样走得快……也只有这样……只有杀了它,吃它的肉,我才能活着回去。”他心里对自己说:“阿爸!带领我吧!萨满!指引我吧!山神!保佑我吧!”

固执的身影很快被茫茫的雪原和山林吞没。

………

追到悬崖之上时,暴风雪不期而至。漫天的鹅毛大雪被狂风吹着,像无数把狂舞的小刀,一刀一刀割断整个世界的生气。

狼迹被掩埋了。

他单手持枪,立在崖上,像一尊雪雕、一尊石像。

断崖和暴雪,预示着这并非一场徒劳的追逐。在他心里,恰恰感觉到了强烈的近迫,感觉到了宿命的揭示和恩怨的终结。

是的,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夜晚。

暴雪飞舞、狂风呼啸,一只巨大的白色影子,从他身后的树林中慢慢走出。

白色的孤狼口中喘出一股股白色的水汽,厚厚的银毛被风雪撩起,露出遍布的伤痕,粗壮的脚掌猛地向后一蹬,已然跃出数丈,到了猎人的身后。

猎人心中一惊,正要端起步枪回身射击,已然迟了。一对巨大的脚掌从他身后搭到了肩膀上,他顿时感到了巨石般的沉重。一股无比刺鼻的腥臭味道混着湿热的白汽沖到了他的脸上,他知道,这畜生已搭上了他的肩膀,将血盆大口伸向了他的脖颈。

“狡猾的畜生!”他心想:“竟然晓得近身肉搏的道理。”

想到这,他扔开已然无用的步枪,迅速从腰间抽出了匕首,麻利的换手间,寒光已然斜逼向肩头的狼喉。

狼和人仿佛都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所有的动作都在瞬间完成,似乎是经过无数次彩排的娴熟表演。

然而,这是一方的生命终将谢幕的演出。

关乎尊严、关乎生命的演出,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此时,暴雪戛然而止,一轮满月从崖底升上来。清冽的月光下,布满冰凌的悬崖,仿佛一块巨大的冷玉,透着令人绝望的黯淡光辉。

一人、一狼,前后立着,僵持着,身旁的巨大月亮将二人映成了残酷的剪影——谁也不敢轻举、谁也不欲先发——只待对方一丝懈怠,抓住片刻的空隙,一击毙命。

月落日升,日落月起,人和狼还在僵持着,他们身上的毛发都冻成了一道道冰溜,似乎如冰雕般定格了。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呵出一口白汽。用眼睛的余光瞥了瞥身后的狼,他看到那畜生也向他“瞥”来。

月,升到了中天。

他沉吟一下——两个互相追逐了十年的对手,在那一瞬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一个转身,持刀立稳,孤狼也已然跃开,落在数丈开外。

一声怒吼,一声狼嘶,两团黑影瞬间纠缠在一起,厮打、搏斗——血光点点中,已然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狼。

皎洁的月光下,上演着一场血腥而野蛮的戏码。洁白的雪地上,很快被狼和人的鲜血染红了大片。

山林寂静,只听见人发狂的嚎叫和狼恶毒的嘶吼,一片片乌鸦被惊飞,鸣叫着掠过月亮,仿佛敲响了一串串丧钟。

…… ……

天明,崖上的雪地猩红斑斑。

猎人从血泊中爬起,已然体无完肤,浑身是血,本来是左手的地方被撕烂,滴着鲜血。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拾起了雪中的步枪,向不远处同样倒在血泊中的孤狼走去。

那狼在血泊中喘着粗气,徒劳地蹬着四肢,见他持枪走来,竟发出了狗一样的哀鸣。

他面无表情地拉栓上膛,指向孤狼。

那狼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内脏从它腹上的刀口中流出,立刻将它冻在了原地。

猎人的手指搭在扳机上,一触即发。

狼继续像狗一样哀鸣,用舌头去舔那一堆冻结的内脏,发挥着生物体最后一丝关于求生的想象和努力。

“十年了……”猎人心中突然想:“这畜生也是老态龙钟了啊!”

“唉……”想到这十年间的追逐与仇恨,猎人不禁叹了口气。

“阿爸!走好!”猎人突然掉转枪口,向天空中一股脑射出了全部的子弹。

他呆立了片刻,将步枪扔开,抽出了靴子里的小刀,走到狼的前面,揪着狼耳,把它们割了下来。

“下辈子别做狼……也别做人了。”猎人对着狼说。

他将狼耳揣进怀中,转身离开。

这时,那只垂死的畜生一跃而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了生命中最惊人的一次跳跃,将恶毒的牙齿狠狠嵌入了猎人的咽喉。

云彩掠过低垂的太阳,在雪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世界依然永恒,生命只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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