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二姨打电话给我,言语间又提起了表弟。结束电话后我心情有些烦闷,我想我的表弟,我深爱的表弟,我唯一有着血缘感应的表弟,我再也见不到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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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表弟找不到人的时候,我还在一个人的办公室加着班。听说找不到人,我还在想这家伙不知道跑哪儿去玩去了也不给大家说一下。从未想过他会选择这样一条对我们伤害如此之大的路,我想我这辈子到死都无法理解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怎么会选择用一根登山绳,在雾雨蒙蒙的深夜,孤零零的从天台一跃而下。
我和我表弟从小是一起长大的,他比我小一岁。
我俩小时候正是广州打工潮火热的时候,我们的父母都在广东这边热土上为生计奔波着,自然而然我和我表弟就是留守儿童。我和他一样,都是在襁褓之中时就来到外公外婆身边,一直到我六七岁的时候父母接我去广州读书,我们才分开了。关于儿时的记忆说实话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翻着我们小时候的照片,我只觉得我们是一对被父母遗弃,相依为命的双胞胎。外公家人丁兴旺,我这一辈一共5个孙子,6个外孙。表弟是外公家的大头孙,在固守传统的家族观的外公的观念里,这是他下半辈子的命根子,心尖尖。也许是血脉相连,也许是从小一起陪伴着彼此长大,我对他有着不一样的亲近感。相对其他表兄弟,我觉得他是我亲兄弟。每每和他在一起,我才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在身体里流淌,这是对其他兄弟没有的。
我俩都是上天注定的苦命孩子。而我可能只比我表弟幸运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今天看来,就是我和他就是生与死的边界。
我六七岁去广东后,一直跟着父母四处奔波,从工厂打工,到自己拉着人力三轮车在路边摆摊摊卖包子馒头,再到后面自家开店,请了两三个帮工,在广东逐渐稳定了下来。生活艰苦,父母为了生活尝试了所有艰辛,从打工到创业,屡败屡战。我还记得我们一家三口在最困难的时候,挤在破旧的瓦房里,一袋面粉吃了一个多月。每天都是面粉疙瘩汤,吃的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反胃。经常是跟着母亲吃厂饭,母亲总是用那个不太保温的保温盅使劲压,使劲压,能将软糯的米饭压成厚重的米块,就是为了多装一点,晚上带回来作为我们的晚饭。那是一段吃肉都要精打细算的日子,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日子。日子艰苦,但父母俱在,生活总是幸福的。再后来父母从踩三轮车卖早餐到后面开起店铺,日子总算走上了上坡路,在广东中山也算是逐渐稳定下来了。因为经济拮据,六七岁到广东的我七八年都没有回家了,对家乡是真的非常思念,对外公外婆,表弟也是非常思念。中途表弟和外公他们倒是来过一次,只是都是过年期间,时间短暂。在初一的时候,经济相对好转,父亲都准备着手在中山买房定居了,但天不遂人愿。我最后还是回家乡了,是父亲突然病逝,母亲不得不带着我回到阔别七八年的家乡。这下我和表弟又在一起生活了,母亲在县城租了房子,在外打些零工带着我和我妹妹读书,表弟也因为这个契机,来到了县城读初中。表弟也可伶的,在我四五年级的时候,他10岁左右吧,我舅妈就因为意外撒手人寰了。因为舅舅舅妈一直在外务工,表弟基本没有得到过什么父爱母爱,等他妈妈再次回去的时候,只是那小小的黑黑的冰冷骨灰盒了。整理表弟遗物的时候,看到他写的一些东西,似乎从那个时候起,本来没心没肺,在乡下野蛮生长的表弟内心就已经开始敏感自卑了。从那以后,他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我父亲的离世和表弟母亲的离世将我们这两个苦命的人儿的生活又捆绑在了一起。离乡七八载,但我和表弟之间没有任何生疏的陌生感,不变的是那血脉相连的亲近。我初中学习成绩在我们那落后的县城学校还算将就,表弟也被我带动,小学几乎没有什么基础的他,学习也逐渐追了上来,成为班上一直的数一数二。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恩格尔系数奇高,母亲微薄的收入也难以维持我们一家人的正常生活。我还记得我冬日里破旧棉袄一抬手整个胳肢窝都是破碎烂棉絮的难堪,还记得为了节约饭钱中午一个小时不到的休息时间和表弟狂奔回家吃饭的日子;记得一块塑料布隔出来的,晚上连灯都不敢开着洗澡阳台洗澡间。
晚上的时候,闲下来的时候,我和他经常走在破旧县城的破烂街道上,思考讨论着我们的生活为何如此艰难;有钱人是怎么有钱的这些看起来超出我们年龄考虑的问题。生活似乎陷入了穷困黑暗的怪圈,我将七八年前的拮据困苦又重新轮回了一遍。这次,表弟也在,困苦中的我们相依为命。
那个时候我们上学放学都在一起,我的同学都熟悉我身后的小跟班。有他陪着,我也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寂。现在想来我也做了一些对不起他的事情,记得我们一次在路边捡了一个红色的钱包,里面有180来块钱。对连一毛钱零花钱都没有的我俩来说这完全是一笔巨款。我们没有拾金不昧的高尚,有的只有希望占有的原始冲动。我把钱保管着,说好了一人一半,节约着用。其实最后大部分都是我用了,到最后还厚颜无耻的给他说用完了。记得我们在那段时间有过一次无比激烈的矛盾,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对对方大打出手,拳拳致命,奋不顾身,打完架后又缩在一张床上背对着背冷战。那是我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架,记忆犹新,却只感抱歉。
后来高中我去了外地读书,再后来他高中也去了市里面读书了,就这样后来一直聚少离多。我俩都是我们乡下读书比较厉害的代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外公对我表弟能去我们市重点高中读书相当开心,已经认为表弟已经是一只脚跨进大学的大学生了。这在这个农村的家庭是一件极具重大意义的事情。外公外婆对表弟期待很高,那是他们一手带大的孙子,他们的半条命。现在从他留下的文字看来,基础不扎实的表弟在高中后就学业压力巨大,十分努力却收效甚微,导致他后面都不敢对家里人说成绩,对别人的夸赞也只能木木的承受。我能深切理解表弟的愁苦与无奈,因为我当时在到了高手如林的尖子班,我也是这个状态。努力学习,收效甚微,甚至一度想过放弃。高中的学习压力大,表弟生活费用也微薄,在外打工的舅舅此刻早已再婚生娃,对表弟也只有不多的生活费用来维系父子关系。内向的表弟生性敏感,此刻更是自卑如影形随。抑郁的种子似乎此时已经悄然种下。
随后上了大学,表弟因为分数原因被调剂到一个并不怎么喜欢的专业,他的大学生活我了解不多,但想来和高中差别不大,甚至自卑敏感更深,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从后来收拾他的东西来看,本来语文成绩极差,作文在初高中时候是老大难的表弟。大学期间写的东西已经开始逐渐深刻,对于生活和生存有了更多的思考,但更多的是对自身境遇的无力感,对自己无法实现爷爷奶奶期望的自我失望。我那个时候也偶有和他打电话,过年期间我们都在一起过年,每年都睡在一张床上。在深夜里,在漆黑中我们也有聊一些近况和无亮的未来。但我都感觉是一种闲聊,也没有发现他逐渐对自我和未来的失望悲观。
工作后他也就业不利,因为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给老师养鱼。从他文字里能知道当时他身无分文,在比我们老家更偏僻的地方做着民工、农民的活计。他对自身极度失望,对未来再无期望。我那个时候也经常打电话打视频给他,也是鼓励他刚出社会,的确有一些压力,需要去面对,需要自我调节。但当时我自己也刚毕业,都是千万一般大学毕业的普通人,又能有多少资源去帮助他呢。也只有无效的关怀和鼓励了。但他的经济情况和心中所想从未开诚布公的给我说过,每次打视频都见到的是他笑眯眯的有着两个小酒窝的笑脸,似乎表示自己过得还将就。
后来他就参与了西部计划,回到我们老家隔壁县乡镇工作。他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没有了其他期望,只希望进入体制内获得一个家里人认可,走出去还算有面子的安稳工作。但考公的难度让他屡战屡败,连续考了2年,都没有进展。我去年也回来和他一起考了一次,其实当时他已经开始算是考霸了,对于自己的水平有了一定的认知。他最后一次考试实际上已经是进入了高分行列,但志愿这次报高了,又与成功失之交臂。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戏弄我们的一次次努力。
在工作中,表弟是一个扎扎实实做事的人,虽然人内向不怎么多说话,但是对身边的人都是温柔和蔼,做事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他的同事说的来看,我表弟是一个虽然话不多但是热心助人,工作细致认真,肯吃苦不抱怨的好同事。在抗震救灾和抗击疫情的时候还敢为人先,获得了省市的表彰。但这些都是我们在他离开后知道的,荣誉证书,各种奖章,工作中的表弟是我不了解的一个陌生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的内心已经如此封闭,甚至再也不向至亲的兄弟,至爱的长辈们,至好的好友吐露分毫呢?
我们最后都是从对方的讲述中了解到了表弟的各另一面,我们都在与对方的交流中拼合起了完整的表弟 —— 一个敏感内向,身世艰苦但工作认真努力,兢兢业业的青年。
去收拾政府员工宿舍收拾表弟遗物的时候,我发现表弟除了考公的教材外,买了很多关于哲学的书籍。一些书还明显翻看了不少,我也发现了我送给他的《道德经》和不知道啥时候他拿去看的《豪放词》。我想他在内心纠结的时候,在深夜苦思无解的时候,已经在向哲学求救了。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内向敏感,希望能自己能豪放。但最后似乎都没有突破自己内心的紧闭的大门,这个封闭心灵的累赘和包袱活活将他压得痛苦不堪,但他宁愿自己咬牙挺着也不愿意向他人求救,直到被压垮。这十几年来积累的点点滴滴自卑敏感封闭在他的内心一路发酵,最终让他无法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他才选择了离开。
在灵堂上,我看到我熟悉的面庞再也不能笑出酒窝,我心如刀割,无法面对。父亲离去的时候我当时没有流泪,但隔了不久我在课堂上痛哭失声,再隔了几年高中的一次家长会让我再次无法忍受在冲凉时默默流泪缅怀我的父亲。但表弟的离去,虽然年岁已增,但痛苦却更加无法抑制,泪流满面,无法抑制的嚎啕。
我保留着他的微信,至今都偶尔发发消息,我知道此生再不会有回应了,但这样让我总是觉得他并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