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板”，一个瘦削的老太太。因为年轻时候一嫁入夫家就成了当家的，村里人便给她起了这么个外号。在那个年代，一个能使唤地动公婆干活的女人，可真是不一般的“厉害”。
据三老板自己说，她是抱来的，是她养母去邻村抱回来的。当时养母不生养，打听到邻村生了女孩不想要，就步行去抱孩子。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西北风刀子似的刮过行人的脸，枯枝无力地吱吱作响，做着最后的挣扎。出门办事的养父和养母用大衣将自己捂得牢牢的，瑟缩着身子在路上促行走。到了生母家里，看见炕头上严严实实包裹着个孩子，地上已有三个瘦弱的女孩眼巴巴地饿着没饭吃。生母是个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老太，无奈地叹着气，因为实在养活不了这么多孩子，送走她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这样，她被养母抱了回来。
养母抱回来仔细端详才发现她不是一般的丑，感叹年景不好就连生出的娃也是丑饿丑饿的。养父费尽周折地弄了头奶羊，她是喝着羊奶长大的。所以攒足了她一辈子的底气。长到十八岁，按理说是一个女孩最美的年华，但三老板还是丑。真是颠覆了很多人爱说的“女大十八变”这句话。事实上，真正丑的女孩并不见多。
三老板，不足150高，小巴巴一张脸，颧骨略高，一对三角眼，看人很犀利，下巴满是沟沟壑壑的疤痕，据说养母抱回来就是这样，当时不明显，越大疤越显。若干年后她见到自己生母，发现两人个头和五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母说月子里的她躺在炕头上，由于烧火太热，脸上就出了疤。说这话时，生母就盘腿坐在三老板炕上，说的云淡风轻的。三老板就恨恨地盯着她的生母，一句话也不和她说。
因为本身丑，加上满下巴疤真是丑上加丑。所以直到24岁，也无人上门说亲。养母在她七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所以，她成为了家中的大姐。好在养母是个识过字有格局的女人，从小让她念书，她的算数能力很强，在生产队给大家记过工分。养母说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家里人给她托底。所以三老板的气场真是不一般的强大。
隔壁村的三老汉年轻时候是个俊后生。但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32岁还娶不上媳妇。村里人开玩笑让他去娶三老板。他宁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绝娶她，可是耐不住父亲的央求，只好委屈了自己。上门求亲时，刚看了三老板第一眼，就一直低着头，心里那叫个憋屈。三老板当然知道他家是出了名的穷，但是考虑到自身的条件，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岁数大不嫁人也是遭人家背后笑话的。就这样，一个小家凑成了。据说还是从养母家里背的大铁锅作为聘礼。
三老汉家里排名第三，人们习惯叫他老三。上了岁数就叫三老汉。三老板一嫁过去就有了这称谓，从年轻叫到老。虽然穷，三老板可是不屈服命运的主，家里愣是安排得妥妥的。公公是看风水的，三老板就做好干粮给他背上，每天走一个村去主动揽业务。婆婆是后娘，还抽着大烟，每天躺炕上吞云吐雾的，整个屋子烟雾缭绕的。三老板故意让刚学会走的老大，找他奶奶玩去。小家伙兴奋地不停地学走步，婆婆恨得咬牙切齿的，无奈也得扶着小家伙……谁让人家娘是厉害茬儿了？三老汉年轻力壮，他每天去镇上的粮库背粮挣日工去，剩下她自己下地干活。家里没一个闲人，从以前大家都看不起到现在是羡慕哩……
虽说三老板个子小小的，但是肚子挺争气，接连生了四个儿子，但是人多口粮远远不够。在最艰难的时候，迎来了家里的大好事。那就是三老汉因为工作勤勤恳恳，表现突出，领导给申请了编制，文件正式批下来那是1976年，还记得全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过年，庆祝这热气腾腾的人间。
按理说有了铁饭碗，家里光景要比别人家强一点。但是三老板瞒着家人，把存粮跟别人换了现金。她觉得只有握着钞票才是硬道理。所以，家里依旧和从前的日子一样，顿顿焖山药就咸菜，莜面窝窝吃个够。除非有客人上家来，才舍得打开尘封已久的白面袋子。
最让人搞笑的是，给老大定了媳妇，媳妇来家里做饭，三老板总是笑着说，”老大媳妇，想吃啥咱就做啥”。结果老大媳妇炒菜找油壶子，翻箱倒柜就是找不着，就在铁锅冒着黑烟，把人熏的眼蓝时，三老板像端着圣旨般的庄重，高高举着油壶子出现，兰花指一点，还说，油放多了不好吃。所以大家只能吃着黑乎乎的菜，心里却了然。后来，老大媳妇学会了，直接奔向老地方擒上油壶子就跑，三老板一眼瞅见开始追，两人掰着手腕抢油壶子……最后结果是老大媳妇胜利，大家终于吃了顿油乎乎的饭菜。自此，弟弟们就盼着嫂子来。三老板出去逢人就告，“大媳妇根本不是过日子的材地。”
三老板不仅对别人抠，对自己也抠搜。从不买一件衣服。她总是说她长的丑，有个布遮体就行。所以身上总是大大小小的布丁。她有事去粮库找自己老公时，三老汉看着她说，每个月38块钱的工资不少了，去裁缝店做套衣服穿，穿成这样子让别人笑话。她就在大院扯着嗓门喊，“我是长的丑，当初你娶我是知道的呀，现在开始嫌弃老娘了，啥意思？如今飞天了，厉害了是吧？”三老汉连忙拉着她回家，再不敢说一回。孩子们身上也是一块块布丁，按照她的逻辑说，“衣服不能当饭吃。人可以穿的不好，但一顿不吃饿得慌。”所以她手底下的孩子从小到大，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反而长大以后，挣来得钱疯狂买衣服找补小时候。
赶上国家改革开放的政策，村里好多人赶马车下北京，传说首都大地方能挣大钱。四个儿子中，老大和老二，因为都成了家，就走了父亲的老路，进粮库上班。老三和老四也跟着人们去北京闯荡了。家里以前吵吵闹闹地，一下子消停了许多。
老三在北京自己谈了对象，彩礼啥没要，还是个高中生。三老板很是满意。特意让有手艺的二姑父到家里做一对大红柜子，送给老三媳妇。当时记得老二家孩子已经3岁了。大红柜子做好了摆在那走味。打算到年底，就给老三拉到家里。不曾想，老二孩子没事就喜欢在大红柜子上趴着，处于正在长牙的年龄，他喜欢舌头舔木头。全家人谁也没注意，等发现的时候，大红柜子的柜檐红漆没了，还变成了坑坑洼洼状。三老板当场懵了，反应过来就眼对鼻子骂，孩子自长大都不愿再去奶奶家，说忘不了奶奶要吃他的表情。
原以为进了粮库当临时工有盼头，慢慢干着就能熬成正式工。随着社会发展和国家政策的改变，个体户发展起来了，粮库越来越不景气，老大和老二都下岗了。老二选择留在老家种地。老大自命不凡，决心带着媳妇去北京碰碰机会。把4岁的闺女留给三老板，和媳妇闯北京了。结果不到两年，机会没碰到，两个人在繁华的都市里迷失方向，错过彼此……
老大离婚那年，三老板也就48岁，拿孙女当老闺女带，也顺带圆了她的闺女梦。但这并不能证明她要多优待孙女燕燕。孙女6岁的时候，她让孙女脚踩板凳去洗锅。七岁时，带着她下河洗衣服。八岁开始放猪，九岁跟学校每天请假两次回家要喂猪……用三老板的话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记得燕燕四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订校服，每人40元一套。庆六一那天，全体学生务必要统一服装。燕燕说这事的时候，三老板就在那喝着稀粥不说话。爷爷直接点头说，“让你奶奶拿钱，别人穿啥，咱穿啥”。燕燕知道，爷爷说了不算，哭着跑了。真到了六一那天，三老板不知道从哪弄出一套和校服同样颜色的制服，让燕燕穿上，混在队伍里，还说根本没人关注她。燕燕死活不穿，在家哭呀哭，三老板说“哭死也没用，家里没钱”。燕燕就在家躺一天，学校不去，彩排的节目也没去，老师忙的也没时间找她。从那以后，燕燕最讨厌过六一，也讨厌一切有校服的活动。
等要上初中，稍微家庭条件可以的同学们都去县城念书了。只有燕燕留在乡中。前提是学校一分钱不收，三老板才让燕燕去。因为家里老四还没娶过媳妇。家里攒的钱是要给老四娶媳妇的。用三老板的话说“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中考过后，三老板给燕燕选择，要么去县城学理发，要么在村里跟着小裁缝做衣服。在她眼里，有个手艺活，那是相当了不起的事。燕燕说，她只选择念书。三老板不同意。直到县城的招生办主任来家里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她才同意燕燕上高中。
上高中要住校，临走时，燕燕问可以买双有鞋带的白色运动鞋吗？三老板顿时脸一变，开口大骂“念书是去比吃穿吗？这么多鞋不够你穿？”望着那一包裹的黑色板鞋，燕燕绝望了。心里埋怨二姨，只会做板鞋，怎么就不会做带鞋带的鞋？上课的时候，燕燕喜欢盯着别人脚上刷的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发呆，那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愿望？三老板拿的生活费是正好的，买了鞋就得挨饿。她是多么精明地一个人，把燕燕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记得高二冬天上体育课，燕燕穿着三老板手缝的大棉裤跑不动，体育老师一脚踢上来，扯着嗓门骂，“快跑”。当着所有同学的面，那叫一个屈辱。过几天遇上学校放小假，燕燕还没进家门开始恨恨地脱棉裤，然后当三老板面一把摔在炕上。大声喊道“冻死我好了，我再也不穿了。”三老板就在炉子旁炕着生瓜子，一脸淡漠地说，“没人逼着你穿，拿出去扔了去。”燕燕穿着秋裤拽着大棉裤就往出跑，拼尽浑身的力气，将棉裤扔到房顶上。心里当时那个爽……结果返校的时候，三老板就是不给拿买时下流行的紧身棉裤钱，说死也没用。燕燕穿着单裤赌气走半截，路上半点没三老板人影，腿上直逼的寒流，促使她折返回家上房取棉裤……那年她18岁，她知道，她斗不过三老板。
紧张的高考到来了，想到要脱离三老板的掌控，燕燕就兴奋得不行。正因为兴奋过头，结果最后一场晕场了。她输在了她最擅长的英语学科上。没有理想的高考成绩，还辜负了所有关爱她的老师们，燕燕觉得天都塌了。收拾好学校东西回家，告别了她的高中生涯。
回到家里，燕燕一句话也不想说。三老板却嘘寒问暖，居然也不出去串门了，竟屁跌屁跌跟在燕燕后头，问她想吃啥，或者想跟谁玩，还破天荒的，叫上她的发小来家里小住。要知道小时候因为叫发小来家里吃饭，差点被骂死。好在的是，终于等来了大学通知书。不过是次一点的学校，三老板却开心地炸糕庆祝，说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踏上火车的那一刻，燕燕终于感觉到她自由了，她终于离开了这个禁锢她已久的地方……她对着过往的大山白云发誓，以后绝不回来……
三老板经常说，出去以后只能报喜不报忧，别没事给家里打电话。走到村里小卖部接电话，路远不说，就是不买人家东西还欠人家人情。燕燕从不打电话。她除了上课要打工赚生活费。暑假也不回家，寒假要等到腊月二十九才回来。因为她知道，三老板只爱钱，与其回来脸对脸，不如当面给她钱。她最喜欢数钞票。从她记事起，她就喜欢藏粮票，到后来喜欢弄点钱东藏西藏。很多时候，她都想不起藏在哪里了……
大学毕业后，燕燕留在沧州工作。有一次休假，正好碰上三老板去乡里闹事。原因是乡里要改善村风貌，要她把私自盖的小房子拆了，她就一泼二闹，燕燕去拉她，她生气地大骂她白眼狼，也不帮着她。在议论的嗡嗡声响彻着她的大嗓门，那一刻让燕燕窒息而逃……她一辈子也学不会她……
时间来到了2011年，家里的条件也好了很多。这一年燕燕25了。别的同学陆陆续续都嫁人了，自家门前无人问亲。燕燕知道村里没人愿意和三老板结亲。还记得快过年的时候，燕燕休假回来找不到她，以为她串门了。爷爷说漏嘴，才知道她去场地给外地人洗衣服挣钱去了。燕燕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跪在地上，拿个搓衣板给人家搓窗帘，旁边有凳子也不坐，她说坐上去使不上劲。燕燕问给多少钱，她说洗一天给五十。燕燕掏出一百元给她，让她别洗了回家。她那嗓子骂又开始了，燕燕知道说不过她，只能推她去旁边歇着换她来洗。那地上堆的衣服山，搓的燕燕感觉这辈子活不出去的感觉。那一夜洗到天亮也没洗完，跟人家说好先回家休息会儿下午再来洗，两人头晕眼花踉踉跄跄回家。走在冰冻的路面，燕燕有意识地去挽三老板的胳膊，在挽住的那一刻，她竟然毫不留情地扒拉下了燕燕的手，没有任何犹豫和停留径直往前走……此刻的寒风更加肆无忌掸地奔腾着，呼啸着朝一前一后的两人袭来，那份冰冷深深刺进了骨髓，穿碎了心脏……
燕燕看着自己的手，被洗衣粉烧的火红，尤其那种疼，钻心的火辣辣疼……再看看她的那双老手，十个手指头裂缝贴满了白胶布，仍像没事人似的，又开始褒贬燕燕，说她年纪轻轻，一点苦吃不了，到了夫家遭嫌弃……她的那张嘴，一辈子就没说过让人爱听的话。
这次燕燕回了沧州就把工作辞了，回了老家。她知道，自她养大她那一刻，她就得管她顾她。都说孙悟空逃不出如来的手掌心，这句话真的很对。这一年燕燕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顺着三老板的心意，在到啥干啥的年龄里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用三老板的话说，这叫“女人最大的成功就是嫁个好男人，生个好孩子”。
结婚的当天，燕燕给三老板磕了三个头，感恩她的养育之恩。三老板那个眼泪流的哗哗的，临上车拽着燕燕的手紧紧不放……那一刻，燕燕看清楚了这个老太太已经满头白发……
时间来到了2024年，燕燕经常带着孩子回去看她，老太太眯着眼早早就在村口瞭望着，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老太太眼花了，经常把别人看成是她孙女。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老太太学会大方了。尤其对着自己的曾孙，那是恨不得把家底都亮出来。村里人开玩笑说，三老板只对她的老闺女大方。只有燕燕知道，三老板这精打细算的一生全是为了这个家。
没错，这就是我的奶奶。我在心里更愿意叫她“三老板”。小时候不懂事，跟着别人叫那是因为这个名字很阔气；长大的时候叫是因为心里带着嘲笑她抠抠；现在心里这么叫，是因为我觉得她的一生很不平凡；不平凡人的一生必定有个响亮的名字。
想到一首诗，来概括三老板这个人：
仔细看上去，故乡脸上布满皱纹，
可她仍然年轻。
谁有了烦心事，
她会对着山谷吼一声：快点回来！
看上去不老，可她忘记了好多……
包括年轻人纷纷离开她的无奈……
故乡的规矩很多，
凡事都讲个阴阳平衡。
唯一不讲规矩的是情分，
曾经的嫌弃过她的人，
她随时热情欢迎。
故乡一生，从未出过远门。
每次机会来临，她总是说：
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们以及子孙——
无奈——
远行的儿女只得带上她的化身，
故乡一生长情，
至今——
她仍在网络之外，等待我们归来……
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