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次日,天还没亮透,但已经听到赵灵儿在门口嚷嚷叫。
开门后,那家伙精神饱满地杵在一旁,脱口而出三个字,“叔叔早。”
我承认再一次拿她没辙,梳洗后,继而收拾行李,期间她一直在房间里那面濡满雾气的玻璃窗画画,不难看出那是一个男人。
“你情人么?”我问得毫不避忌。
她急忙地糊掉,“不”。
“年纪轻轻,奈何情深。”拉起行李后,我对她说,“走吧。”
从拉萨市中心上车,往正西方向出发。汽车离开市中心后驶进青藏公路,路两旁的建筑物开始低矮,林木逐渐从两旁延展。期间赵灵儿聚精会神地往外探,“叔叔,这是什么树?”“叔叔,那又是什么树?”……没完没了,几次下来,我有点糊涂,随口应答,“杨树吧。”
每次赵灵儿都能惊呼道,“叔叔你真棒!”
“……”
直到周边的林木变得司空见惯,我问赵灵儿,“你不怕我是坏人么?”
她打量了我一下,忍不住窃笑起来,“如果你真的是坏人,你以为我还会主动靠近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
她欠了欠身,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妈说坏人的眉毛短眉骨凸出,颧骨过高印堂有纹,而且经常会低头自言自语,因为坏人的心思多,但……”她再次打量我,“这些特征你一个都没有。”
“你是不是每逢去旅游都要察言观色一个人然后主动出击?”
我很好奇。
她一口否定,“叔叔,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
“嗯。”她点着头以表诚恳。
之后我再没吱声。
西藏的天空都是浓郁的灰蓝,云絮很低,仿佛把手往外探便能摘下些许棉绒。随着离城市越来越远,低矮的楼房也逐渐换成山脉,层层叠嶂下是一幕幕入境的荒凉。
这漫长平淡的路段里,赵灵儿睡着了。我看着窗外倒带的景色想起母亲当年跟那个男人用徒步的方式走过这段路,烈日当空,母亲虔诚地前行,西藏每寸芳土她都用小小的脚步迈过,而那个男人伴其左右。
那时他们两人才相识了48小时,是疯子,恨不得把灵魂深深扎进这赤土,不幸的是三分之一的路程里,母亲发起了高烧,他们不得不停在一个叫开珀的地方,找上一间民房投宿。
这地方房屋不多,全是两层平房,周遭是荒凉的山体。初来之际母亲高烧不止,每晚失眠,脑袋滚如开水。
那个男人连夜守在她身边,跟她讲故事,他懂的故事不多,大部分还是童话故事,譬如三只小猪,灰姑娘,七个小矮人……到了没故事可言,他说起自己的经历,他有一个哥哥,哥哥对他很好,但最近因为一些事,他跟哥哥闹翻了,继而离家出走。母亲声音含糊地说,“你这人真冲动。”
对此他脸上没丝毫负疚,“因为有把声音不停地呼唤我,要我来拉萨。”
在开珀这段日子,那个男人每天都摸黑起来,在附近找柴给母亲煮粥。天刚微亮,这小小的平房就炊烟袅袅。他小心翼翼地盛起白粥,米粒跟远方的雪山一样雪白,能流泻到母亲视线的深处,然后一勺一勺地递送到母亲口中,每一口,甚是心满意足。
在当地人的配合下,母亲的病情逐渐得到好转,当地人说,“佛是他们的信仰,景色是他们的慰藉,然而这里最容易产生爱情。”
母亲不接话,她低着头,视线却不舍得在那男人羞赧的脸庞里撤回,然后心照不宣地对望。每逢母亲描述这景象时,她的眼里依旧透着那男人风尘仆仆的剪影。
汽车匀速行驶两小时后,那里应该就是开珀,时隔多年,如今看起来跟母亲所叙说时别无异样。
这下,赵灵儿骤然醒来,她惊恐地喘着气,目光透着慌张。
我问,“是否发恶梦?”
她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液,摇着头。
“是否昨晚睡得不好?”
她也不说话,依着窗边。很多人说拉萨是洗涤心灵的地方,这话背后的意义也许是指拉萨的风景容易给人营造恰如其分的宁静,人置身其中容易引起自我思忖。
经历了四个小时的车程后,我们总算告别了漫长的荒凉景色,展在面前是青绿的草地,一大片。
当雄县,藏语意为“挑选的草场”。
这里的海拔较高,空气特冷,我帮赵灵儿在附近租来一件大衣,她穿上后又恍恍惚惚地问,“叔叔,我们要去哪?”我卖下一个关子,看着前面藏族风格营地的帐篷,问,“你敢不敢住帐篷?”
她大摇大摆起来,不知何时嘴唇衔着一根草,“有什么不敢的!”
进去后,却翻脸地大骂我无耻,“为什么两张床之间没有屏风?!”
我躺下来,没看她,“放心,我对你这类没完全发育的女生没任何兴趣。”
“你对我有没有兴趣是另外一回事,问题是男女有别啊!”
“那你跟我一同上路何尝不是男女有别啊?”
“这……”
她不说话,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很怄气地坐了下来。
当晚有个篝火晚会,因为我太累懒得下床。赵灵儿一个人出去周转,隔三差五便回来说:“叔叔,外面很热闹,你要不要出去看一下?”;“叔叔,外面的星星很漂亮,你不出去拍一下相片么?”“叔叔,外面正在烧烤肉,好好吃,快出去啊!”;“叔叔,外面的风很舒服,你不出去我保证你会后悔”……
来来回回。
我不记得在她第几次盘问中睡去,醒来时非翌日,深夜里被赵灵儿所说的梦话惊醒。
口吻惊慌重复道,“对不起”。
我侧过来,漆黑中她的身体发颤,冒着冷汗。没断然地叫醒她,听说人在梦呓时不能随意打断,否则魂魄容易四散。我闭上眼眸,碎碎念,“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是佛经。
第二天她完全记不起昨晚发生过的事,精神饱满地走在我前面,向西行,断断续续两小时。
“叔叔,这里太美了”。
那下我才意识到我们到了,愈加靠近后,却发现它没别人口中叙说的那样哀伤,纯净的水能成蓝色裙摆,配合周边五彩的经幡以及蒙雪的念青唐古拉山脉,敬畏之心由此繁衍。
纳木错,西藏的圣湖之一。
我趁着赵灵儿疯狂地拍照,找上了一个位置放下背包,包里一直有母亲的灵龛。合掌跪下,“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母亲跟那男人用了一周时间从拉萨徒步至此。来纳木错本是母亲无心之举,那男人却把这话听进心里,与其结伴,一路上风尘仆仆。抵达后两人却不约而同地落泪,双眼凝视宁静的湖面,观赏广阔无垠的湖滨平原。
彼时那景,他们没拍照也没言语,以缄默的方式回归自然,过程虔诚,然后对上纳木错的夫妻石,私定了终身。
以前听母亲叙说这情节,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两个相识不久的人,却因为一些经历决定了私定终身。
妙哉,妙哉。
年长后,我看着眼前被风刮起涟漪的湖面,母亲你的一厢情愿真像那一圈圈的涟漪,起皱、突兀,或者你永远只能成为涟漪,成为被煽动的对象。你说你信仰佛的沉淀,但爱情却是一场波澜起伏,对此你裹着宛如烛骨般的心跳。忽明忽暗。忽笑忽泪。
“你哭啊?!”
不知何时,赵灵儿已经走到我身旁。我摆摆手,“没有,这里的风太大,把双眼吹痛了。你拍完照了么?”
“恩恩,叔叔不拍照吗,我看你整个旅程都没拍过照。”
“我不是来旅游的。”我背上背包,开始折返。
中午时分,当雄县的阳光开始猛烈,不用半晌身体就被照得发烫,重新收拾行李后赵灵儿显得有点急不及待,“叔叔,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她渐渐地期待我会给她惊喜,就像这趟旅游贯彻着“说走就走”的理念。
反之,我漫不经心地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赵灵儿立刻睁大双眼,有点不敢相信。
“我们在此告别吧,接下来我要去另一个地方,那地方不太可能带上你,你拿着这张车票,回去拉萨,回去后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之间的旅程已经结束。”口吻毫无感情。
她起初愣了愣,该是有波情绪在她喉咙不见光的地方蠢蠢欲动,倍感挣扎。但鉴于我们之间还是萍水相逢,所以她接过了车票,道了一下声再见。
转过身,一个人在平原上游走,那刻关于她的身影逐渐缩小,小得有点扭曲,像她内心的故事,最后在这片草原里隐去。
"对别人而言只是文字,就我而言都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