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月季·人生
――――萧夏微凉
冬还未完全到来。
校园里的月季已被园林工人从膝盖以下剪断,剪齐。望去,只见一片齐刷刷的圆头顶的木棍,披着深绿色的外衣,挂一些零星的宝石绿般的叶子,在四周高大树木的包围里,静静地等待春来。看着,并不觉得可惜与悲凉,因为我们知道只有这样,它们才会在来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长出新枝、新叶,开出新花来。这是父亲以前告诉我的。
父亲不是爱花的人,但母亲喜欢,所以庭院里就栽了几株月季。月季是一种很勤快的花,开得早,开得多,开得时间也长,还很容易养活,我觉得像极了勤劳,坚强的父亲。这些花,一年四季从不用浇水,只凭自然雨雪足以生存。唯一需要我们做的,就是入冬以后,把它们高大的、繁茂的枝丫和身躯从膝下剪掉。母亲慵懒,所以这项工作常由父亲来做。每到冬天,花叶将尽之时,父亲就会手拿他经常修剪果树的剪刀,走到月季花前,“咔嚓,咔嚓”地一枝枝剪短它们,熟练的手法像极了专业的园林工作者。那时的我常蹲在旁边看,起初不懂,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慈爱地笑笑对我说:孩子,只有剪短了,它们才会保持充足的水分,在明年春天长得更茂盛,花儿开得更灿烂。我似懂非懂,等到春来,总见花枝招展盛于往年。
于是, 月季年年剪,花儿年年开,越开越旺,越开越红,但我们却未察觉父亲在这斑斓的花影里已渐渐变老。
印象里,月季是世界上最长情的花,它们一般能开足开满三季。一到春天,路边,公园,校园里,某家农舍前,总能看到它们婀娜的身影,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灿烂地开着,热闹极了!它们常常会一直开到冬天逼近。倘若冬天,雪还未来,它们照样会灿然、坚定地绽放着,直到雪压花头。
去冬,我家庭院里的那些月季就是这样。叶自春天就一直绿着,花也自春天一直开着,悄悄然的样子,装点了这所破落的小院,足足三个季节。即使初冬,还有几朵零星的红花挂在枝丫。直到小雪节气来临,一场薄雪覆盖下来,它们才被冰封。记得那雪零零星星地一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一看,月季那苍翠的绿叶间,猩红的花顶上,早已簪满了朵朵白雪。半绿半白的叶,半白半红的花,给人一种温柔的想望和冷艳的美丽。
其实, 那花并未一下子凋零,叶也并未一下子凋落。她们冰封的样子像雕塑一样存在着,最后什么时候凋谢的,我没再在意,我只知道,如若不是这场寒雪,这些艳丽的月季会一直静静地开着,开着……
那时,父亲因脑出血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整整八个月了。他插满各种管子的身上仅剩一层褶皱的、几乎一碰就碎的皮,包裹着那些凸起的骨,只一息尚存的样子。看着不仅仅是心疼和心痛!
当时, 父亲被医生揭去了头盖骨,切除了部分大脑,像冬天那些被剪了头的月季一样。我们精心伺候,一日三餐,翻身,擦洗,排便,换被褥……我们相信终有一天,父亲也会像月季花一样,春天一到,醒来,和我们一起看月季花开。可是,人到底是比不上一株月季花的坚强。16年的春天刚过,花还未全盛开,和生命抗争了一年零五十一天的父亲却撒手人寰了……
直到后来,我才想起多年前母亲的絮叨,她是多么希望一个人能完完整整地,悄悄走掉。她曾说,你姥姥那时,插的也有胃管,那管子插进去会有多痛,多难受啊!她只是不会说而已。一看人不行了,干脆就不要抢救了!……父亲当时身上插的何止是胃管啊!即使这样,也没能再醒来看看我们,看看春天。当时,我们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像那些被剪掉头的月季一样,睡上一季,静静醒来,生活里还是春天。
一个人,就这样像一朵花,一片叶般地凋落下来了,虽然心里也知道那花,那叶迟早会落,但谁也不会曾想到会凋落地那么快,那么令人措手不及。
现在,我又从被剪掉头的月季花的身边走过,想到父亲,想到人生,心里一片黯然。我知道以后的生活中再也不会有父亲修剪花枝的身影了,父亲也不会像月季花一样醒来了,他永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