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王今年三十岁,仍然是无妻无子。
一个人活了小半辈子,寂寞自然是会有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久了便也渐渐习惯了。
别看老王年岁不小,还是个长年经受风吹日晒的农民,他的模样可是俊得很。
一介素色布衣,一条青色马裤,一双亲手编的草鞋,一顶稻草帽。本是邋遢落魄的装扮穿在他身上就不一样,只让人觉得清爽洒脱,颇有江湖浪子的风范。
二
老王不急着找女人,他是个孤儿,没人催婚,自己一人也端的是自由闲散。
只是每天来向他示好的姑娘家家也着实是多了些。
山野之地,多是些黝黑的糙汉子,村里的姑娘们一辈子也出不了山,怎见过老王这般细皮嫩肉的俊秀人儿?
可老王就不那么愉快了,每每想到一些村姑蜡黄的脸,胃里就直冒酸水。
略显清爽的不过那么二三人,但也只是资质平平。
“我宁愿孤身一人。”
老王对她们说。
三
家门口有一个葡萄架,只是种的不是葡萄,而是葫芦。
种葫芦的目的很可笑,老王只是想挑一个长得圆润光滑、端端正正的葫芦做一个酒壶。
这样就更像江湖上的落拓浪子了。
老王心里还是极羡慕那些大侠的,一人一剑,浪迹天涯。
帅啊!
四
老王照顾葫芦极其用心,他没养过孩子,但他想,养孩子也不过如此罢。
幸好他日子还算清闲,每天有足够的时间给予葫芦藤关照,种菜只是自己吃而已,哪需要披星戴月。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从前也养过一只活物,是条小白蛇,冬日里竟钻到自家的柴火堆里冬眠,差点被他烧了去。
好在老王眼尖,看见褐色的柴火中隐约闪烁着银白色的光亮,用手掏出来才发现是一条熟睡的白蛇。
“胆子倒是不小。”
他玩味地看着白蛇,想了想,还是把它养着吧,正好给自己作伴。
五
春天到了,白蛇苏醒,可它却走不掉了。
老王心思缜密,特意栓紧了条红绳在蛇的七寸之处,只消轻轻挣扎便是钻心的疼。
他把蛇当宠物养,还不怎么给它吃肉,大多都是给一些蔬菜水果。
虽说蛇平日只吃肉,但实在饿极了也什么都吃。
老王每次看到蛇瞳里怨毒的神色总是忍不住发笑。
“不服你倒是来咬我啊。”
六
后来蛇逃走了,老王也是纳闷了,那蛇是饿瘦了么?如何逃掉的?
逃之前还真咬了自己一口,许是太久没吃肉,咬得很没力气,獠牙刺入不过三毫米。
“幸好当初让它饿着了,不然我今天定会遭受皮肉之苦。”
老王抚摸着手臂上的牙印,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好歹他也养了这蛇一月有余,它还真能狠下心来咬自己。
七
葫芦长出来了。
老王心里很是欢喜,没事儿就过来瞅瞅,看看哪个葫芦长大了些,哪个又漂亮了点。
一共七个小葫芦,挂在藤上别提多可爱了。
有一个葫芦长得比其他的都大,老王就琢磨着等它再大一点就摘下来做酒壶。
八
三天过去了,酒壶没制成,得到了一个胖小子。
老王只记得当时想要摘葫芦,葫芦忽然就掉下来了,他急忙弯下腰去捡。
摸索了半天发现葫芦不见了。
他正纳闷着呢,腿上便传来绵软的触感,紧接着就是一声脆生生的:“爷爷!”
九
老王吓得够呛,哪来的小娃娃,自己可还没儿女呢,啥时候冒出了一个孙子?
“小娃娃,你快回家去吧,我可不是你爷爷。”
老王想把紧紧环着自己小腿的两条胳膊掰开,小孩却抱得更紧:“你就是我爷爷,我是刚刚那个掉下来的葫芦啊!”
十
“啥?你、你是妖精?”
老王一怔,接着哈哈大笑:“你这妖精生得也太没威严了,怎会是娃娃的样子?”
他本不是胆小之人,况且,这妖精的样貌太没威慑力,他忍不住想调笑一番。
“爷爷,我还没长大呢,过一阵子就好了。而且一段时间以后,我的兄弟们就要出世啦!”
“啥?还有?我可养不起啊我跟你说……”
十一
“爷爷爷爷……”
“能不能别叫我爷爷,我才三十。”
“葫芦藤是养我的母亲,母亲是你养大的,我自然要叫你爷爷。”
“叫爸爸不行么?”
“爷爷你是要跟母亲成亲么?”
“你赢了。”
葫芦娃趴在老王的肩头上,软软的,小小的一只,声音也是甜糯得可爱。
夕阳西下,老王朝着太阳笑了笑。
这样,似乎也不错。
十二
三天的时间,老王算是开了眼界,知晓了何为物是人非。
三天前还是个“糯米团子”,如今竟长成了青葱般挺拔的少年。
老大的声音也渐渐有了少年的清爽磁性,每次他轻扯嘴角喊老王爷爷时,老王总是别扭至极。
更别提陆续幻化为人形的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一起喊他爷爷的场景了,他自己都觉得无比诡异。
十三
不知不觉葫芦娃们也都长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
水一般清秀俊逸的七个少年,竟吸引了全村的注意力,尤其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没事儿就来拉着老王献殷勤。
奇怪的是,似乎并没有人好奇老王的家里怎会凭空冒出来七个少年。
“也好,省得我费脑筋编谎话了。”
十四
今天家里竟来了个美人儿。
一大清早,妖媚的红裙便惊艳了老王的眼球。来人雪肤红裙,腰若杨柳,裙裾飞扬,似是要羽化登仙。
再看容貌,黛眉轻蹙,面若桃瓣,天生一段风流。
“姑娘不是村里的吧,来我这儿所谓何事?”
老王定了定荡漾的心神,直起身子不卑不亢。
“杀你。”
十五
美人儿没做过多言语,直接冷冷说了两个字,身子绷直,准备进攻。
老王整个人还在状况外:“姑娘,我可是什么地方怠慢了你?有话好好说啊。”
她没有回答,甚至懒得做表情,直接瞬移到老王面前,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老王本想挣扎,奈何这女人力气太大,白费了力气,脸都涨红了。
“妖精,速速放开我爷爷!”
这是老王晕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十六
醒来的时候老王只觉得头痛欲裂,一时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被一个女人掐晕了。
太丢脸了,他堂堂七尺男儿,竟不如一个纤弱的美女子。
对了,葫芦娃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晕倒前似乎听见了老大的声音。他说,这个女人,是妖精?
十七
“醒了?”
清冷的声音传来,老王抬起头,道:“我真不知何时得罪于你。”
“不知?”
妖精轻蔑地嗤了一声,俯下身子用手撩起颈后的红纱,露出一道极细的红痕:“这,不就是你弄的么。”
“我?”
老王刚想迭口否认,却又忽然想起了当初逃走的小白蛇,指着妖精愕然道:“你、你不会是那条小白蛇吧!”
十八
“亏你还记得。”
蛇精冷淡地撇了撇嘴角,声音染有愤恨和委屈:“你竟敢囚禁我,甚至,想让我饿死!”
老王有些讪然,不知如何作答。
“本想杀了你,奈何你阳寿未尽。我既不能取你性命,那便也让你尝尝被人囚禁的滋味。”
十九
蛇精果然没再试图杀了老王,但老王觉得,自己还是死了痛快。
她给自己的吃食,简直看都不敢看!
血淋淋的生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关键是他身边并没有可以生火的东西。
蛇精从不收回丢过来的血肉,老王也不吃,那些肉便堆在一起慢慢腐烂。
二十
这样的日子过了六天,老王晕了。
饿的,也是被臭味熏的。
蛇精看见了,想都没想便泼了一桶冷水在他头上。
“你杀了我吧。”
“才一个星期不到,我当初,可被你关了一月有余呢。”
“……”
老王算是认命了,也怪自己自作自受罢。
二十一
再次听到老大大喊“爷爷”的声音,老王差点热泪盈眶。
他这辈子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自己养的葫芦拯救他,让他颇为欣慰。
“怎么,就凭你们几个小娃娃,还想在我手上抢人?”
蛇精眉尖一挑,轻蔑地看着眼前的六个少年。
老大淡然一笑:“试试便知。”
二十二
营救计划可以说是圆满成功。
六个少年跟蛇精打得热火朝天,老六隐身,直接带老王跑路。
蛇精不知七个葫芦娃各有看家本领,第一次作战,猝不及防吃了个亏。
直到老大哈哈大笑带着剩下的人撤走时,蛇精才发现老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想起先前夸下的海口,蛇精只觉得恼羞成怒:
“竟敢耍我?我白素贞对天发誓,此生定要与你们不死不休!”
二十三
回到自己的小屋,老王看到什么都觉得十分可爱,尤其是七个少年,当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我真是没白养你们。”
老大的发育似乎太快了些,他只比老王矮半个头,搂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可是赐予我们生命的爷爷。”
少年的肩膀很结实,笑容像阳光,迷离了老王的眼。
有时候,他的确是,太过孤单。
二十四
老王最没想到的还是白素贞的坚毅。
她几乎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没事就过来骚扰骚扰。
一来二去的大家竟也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时候还能调笑两句。
其实老王觉得,白素贞不发疯的样子真的很漂亮,她姓白,却爱极艳红的裙裳。每每微风扫过她的发梢,都是一幅画。
闹久了白素贞也不那么记恨老王了,只是一个人窝在山洞里太无聊,出来找点乐子罢了。
二十五
白素贞抢人抢了几十次,却只成功了三回。
第一回,只给他生肉。
第二回,给了他一些蔬菜。
第三回,给他泡了一杯茶。
茶是老王自己要的,每次跟白素贞打交道,他总会对她说话,第三回被捉,他已经认识白素贞将近半年了,也能靠点情分讨杯茶喝。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个女人只是太寂寞罢了。
二十六
老王跟白素贞说的话很多,但白素贞向来对他爱理不理的。
“老白,你一个人住在这山洞里是不是特孤独啊。”
“老白,其实你长得这么漂亮,去城里一定会轰动全城的。”
“老白,你若不愿意挪窝,来我家住几宿也是可以的,小葫芦们还可以陪你说说话。”
“老白,别看我的大葫芦每次跟你打架时都挺凶的,私下里也夸你倾国倾城呢。”
“老白你咋不爱笑呢,你笑起来肯定特好看。”
“老白……”
白素贞踢了他一脚,无奈道:“够了,你可是囚犯,怎么那么吵。”
老王讪讪地怂了怂肩。
“不过……”
她坐到老王身边,也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声音低不可闻:“我这洞府也着实冷清了太久。”
二十七
即使大家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恨意了,白素贞也撂不下面子真的到老王家做客。
毕竟之前也撂过狠话,第一回抓到老王时差点要了他的命。
老大自然是知道白素贞不会伤害爷爷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是不太愿意让爷爷和白素贞独处。
每次看到老王跟白素贞说笑,老大的心里总是涩涩的,不知道是何种情绪。
所以他总是很认真地阻挡白素贞的进攻。
即使,爷爷曾经对他说,让他放点水,无需认真。
二十八
其实老王也可以主动去找白素贞,只是那样他太刻意,太没面子。
说来说去,几人的僵持不过一个面子的问题,但,没人愿意做那个牺牲者。
白素贞寂寞的时候喜欢坐在悬崖边,一杯苦茶,相邀明月。
老王夜深时总是携上几碗好酒,与老大对酌,遥望穹顶。
酒葫芦终究没有做成,老王也没有那个执念了,七个少年,一个红颜,已经是最好的礼物。
二十九
妖精知道人类脆弱,但,老王病发突然,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是瘟疫。
不知从哪开始传播的瘟疫。
刚开始只当是染了风寒,可后来越来越严重,咳着咳着就开始呕血。
白素贞听说,这叫瘟疫,染之必死。
三十
老王最后的日子里,葫芦娃和白素贞都守在床榻边。
看着眼前气若游丝的人儿,白素贞的情绪从先前的焦急变为后悔。
后悔她没能在他健康的日子里与他多说两句话。
他若走了,以后还会有谁能大大咧咧地过来用那种贱贱的语气烦自己呢。
“老白,没想到我快死了你才能拉下脸关心我一下。”
明明虚弱得要死,他竟还能笑着开玩笑。
“你不也一直放不下面子。”
斗嘴斗习惯了,即便他是病人,她还是做不到让着他。
“老白,你笑一下吧。”
白素贞愣住了,老王喃喃自语:“自从见着你,你还没笑过呢,能看见你笑,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说完他咳嗽了两声,抓起了老大的手,艰难地调笑道:“老大,你不也说想看老白笑的样子么?”
老大尴尬地笑了笑,只又喊了句爷爷。
白素贞不是不想笑,而是她笑不出来。
这个几百年来第一个跟她聊天的人类就要死了,她要如何笑?
“老白,你不愿意也就算了,我、我只希望,下、下辈子,再遇见你,直到,看见你笑。”
老王已经开始喘不过气,白素贞看到他温柔的样子,不知为何,竟流着泪笑了出来。
老王最后只看到,那人嘴角的弧度,宛若半个天堂。
三十一
“你,真的不考虑跟我一起走么。”
老大看着红衣女子,握紧了拳头。
“只因为他早些遇见了你么。”
红衣女子没有回头,她仰望天空,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只是想把欠下的,补回来罢了。”
三十二
白素贞坐在西湖边的茶楼,喝着苦茶。
“姐姐,这茶那么苦,有何好喝的?”
面前的青衣女子娇俏可爱,生动的表情让白素贞微微展颜:“只是喝了两百多年,习惯了。”
只是,每次喝这个茶时,还能记起当初的感觉。
她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小青只是她一百年前收的徒弟,不知道这些。
“哦。”
小青耸了耸肩,向外看去,忽然激动起来:“姐姐快看,好俊的公子。”
白素贞感到好笑,抬眸望去,却手一抖撒了半盏茶。
一眼百年,那熟悉的眉眼,让她怀念了两百余年。
“姐姐?”
小青从未见过师傅如此失态,即使见到了更俊的妖精,也没见她有过反应。
“只是,看见了故人。”
白素贞笑了,温柔的眉眼看呆了小青。
“走吧,带上伞。”
白素贞已经拂袖而去,小青怔了一瞬才发现窗外飘起了蒙蒙细雨。
“姐姐你等等我。”
三十三
白素贞不知道她与老王的转世相遇是对是错,只是记得,老王死前对她说,下辈子再逗笑她。
“给你一个机会好了。”
她从不是容易放下面子的人。
“公子,没带伞么,我这儿还有多余的一把。小女名为白素贞,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小生……名为许仙。”
白素贞笑了,那春光还温柔。
这一世,还是我先放下了面子,只愿,你莫负我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