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里出来的人(彝族)
很早很早时候,人的长相很不好看,个子还可以看得过去,就是两只眼睛朝顶上直生着。这就是被称为蚂蚱直眼睛时代的人。
直眼睛人良心不好。当时,有哥弟三个,老大很有本事,会念经,会掐会算。谷子熟了,他念《叫谷魂》,谷子就一颗接一颗走到家中囤箩里来了。那时土地肥得很,一锄头挖下去,就挖起一大块黑油油的鸡粪土,随便用木棍戳个洞,丢下几粒谷子,谷棵就长得很高,谷粒也很大,颗粒有鸡蛋大,一人吃三四颗,肚子就饱了。老大的媳妇很懒,丈夫把谷子叫到囤箩里来,她都懒得去拿来煮饭,更可恶的是,她拿谷子来揩屁股。天神知道后,很冒火,就要惩罚她一下。第二年秋天,谷子熟透后,老大又去念《叫谷魂》,谷子再也叫不来了。原来天神要让他们自己到田里去背。从此,谷粒要人们自己打下,自己背回家来。聪明的老大也知道是天神发怒了,但是他怕老婆,只好自己辛辛苦苦去背去打。俗话说,“糙米春不白,脾气改不掉。”老婆的坏脾气一点也没有改。老大媳妇到田里背回半箩谷子,就唉声叹气,“累死我啦,这几颗烂谷子,整死人啦!”天神听了更是气了。
第二天,老大媳妇在杵春里春米,天神故意不让谷子的壳去掉,累得她满头大汗。她也火了,只抓很少的几颗谷子丢在杵臼里,用杵棍狠狠地春下去,谷子被她春小了,只有今日的米粒那么大。
天神畸畸一笑:“你这婆娘,太懒了,今后就吃这么大的米粒吧!”从此,谷子变小了,再也长不大了。

老二的脾气也很暴,动不动就打架,对邻里亲人都下狠心地打,话说得更绝:“打死算了,打死了拿来熬肉吃!”人人听了他的话都害怕。天神听见,认为这代人良心实在太坏了。
过了不久,哥弟三个的妈死了,老三守在尸体旁放声大哭,老大、媳妇和老二一家却一滴眼泪也不流,老二用草绳拴着妈的脖子,拖着就向大河里跑,老大也跟着去拖。老三哭着央求两位哥哥:“哥哥,妈妈一生在世,冷一把热一把,把我们哥弟拉大,汤一口水一口,把我们喂大,她太可怜了,还是把她埋了吧!”
老二恶狠狠地说:“那有工夫挖坑,水葬才好哩!”老大也冷冷热热地说:“妈妈可可怜怜活在世上,清清白白死去,水葬才好!”老三扳不过两个哥哥,哭着送走了妈妈。妈妈的尸体被丢在大河里,老三对着大河流了一天泪。老大和老二甩手走了,谁也不管老三。
天神要查访好心的人,骑着龙马,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来到了人间。他变成一个白胡子老人,拄着拐杖,走到大哥家,向老大媳妇要点吃的。老大媳妇说:“连我的狗都没有吃的,哪个还给你这死老头!”说罢,把门“咔”的关上了。天神气哼哼地走出了老大家:老大一家良心太坏了。
天神出门后,又走向老二家。老二正在门口挖地。白胡子老人向老二打了一个拱,说:“兄弟,好勤快,愿你五谷丰登!我饿了,给点吃的吧!”
老二连头也不抬,只顾挖他的地。白胡子老人又重复一遍。老二恶狠狠地骂道:“死老头,别来找我的麻烦,我一人做还不够我一人吃,你啰啰嗦嗦的是不是老骨头痒了!”白胡子老人一听:这个老二虽是勤快,但肝火太旺,动不动就打人,心也很坏!他只好憋着气走了。
白胡子老人到了老三家,老三正在清扫茅草房。白胡子老人又作了一个揖,说:“兄弟,好勤快,你家里打整得清清爽爽,祝你万事如意!我肚子饿了,向你讨点吃的!”
老三赶忙让座,说:“大伯,快坐,快请坐,休息一会,我吃稀,你吃稀,我吃干,你吃干。”说罢,马上舀来一瓢清水,递给老人,老人心中暖烘烘的,接过来,一口气喝了,说:“好凉快!”
老三接着唱道:“今晚客人到我家,密林里面开山花。马鹿啃草的大山,野猎拱地的箐坳,老伯哟,你不嫌我们这山旮旯,就来和我做一家。”
白胡子老人想:这个小青年,心地不错,又听老三唱:“豪猎狗猝一月才见一次面,小花鹿与黑老熊很久才见一次面,尊敬的老人哟,不要客气,我们难得来见面。”

白胡子老人说:“你真会比配呀!”
老三又唱:“老伯与我虽说不认识,今晚成了亲人。老伯哟,今晚把你这尊贵的客人请来了,可惜没有好东西招待你;老人来做客,应当杀只鸡,可惜哟,我只有一只打来的野鸡。”
老三唱罢,就去拿野鸡来招待老人。白胡子老人听得入迷了:“青年小伙子,你再唱唱,等一会再杀鸡不迟!”
老三又唱:“按规矩,老人来了要杀鸡待客;按规矩,娃娃来了要拿蜜糖待客;按规矩,青年来了要拿白酒待客。可惜我没有这些东西,我的心想得美,我想爬到山顶去做人,可惜我穷得可怜,我的脚却落在大坡脚。老伯伯哟,还是杀翻这只野鸡,表表我的一片心意。”老三把鸡杀了,用个土罐熬成鸡汤,请白胡子老人喝。
白胡子老人说:“老三,你良心太好了,告诉你,这个世间要遭大难,要发大水了,我给你一颗葫芦种,你种下五天就成熟了;你躲在葫芦里,才能逃过这场灾难。”说罢,从怀中掏出拳头那么大一颗葫芦籽,递给老三。
“老伯伯,感谢你的指点啦!”老三说着双手接过葫芦籽,一眨眼,白胡子老人不见了。
老三知道是天神来救自己,对着大门口连磕三个响头,口中念道:“老伯伯啊,你一口野鸡汤都不喝就走了,我拿什么报答你呀!”
老三按天神的吩咐,挖了一个长三推、宽三推的大坑,用肥土种下了葫芦籽。
第一天葫芦籽出芽了。第二天葫芦牵藤了,牵出十三排长。第三天葫芦开花了,当天就结了个嫩葫芦。第四天葫芦长得吓人,早晨只有南瓜大,晚上却像一间小茅草房那么大,接着马上变黄变老了。第五天葫芦叶子就枯掉,葫芦壳变硬啦。
老三掀不动葫芦,耳边响起了白胡子老人的声音:“老三,快用凿子凿个洞,把葫芦瓤掏出来,你快点钻进去,要发洪水啦!放上粮食,带上火种,快,快,快!”老三看看周围,却不见白胡子老人的影子,知道是天神的指点,赶紧照着去做。
那天突然雷声大作,瓢泼大雨下个不停。河满了,沟也涨水了,葫芦漂起来,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土地、房子、村子都不见了。老三在葫芦里躲了七天七夜,任凭葫芦漂,漂到哪里算哪里。
他在葫芦里还惦念着大哥、二哥是不是逃出来了,一惦念,他就听见白胡子老人说:“这代人心不好,我要换掉这代人。你大哥、二哥是个烂心肠人,他们早被大水淹死啦!”听见这话,他哭了。
葫芦漂了七天七夜,漂到一个岩边,停在一个地方,那里生着一蓬尖刀草、一蓬细茅竹和一棵青松栗树。
老三听到外面鸟叫,打开葫芦口一看,洪水退了,只是山下还是茫茫大水,山腰到处是泥沙,山顶顶有几棵树,树上有一只小谷雀在吱吱喳喳地叫。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伴也没有,怎么过日子呢?老三孤独得要哭啦。
突然,他想起了白胡子老人的吩咐:“葫芦一落地,就要赶快取出粮食,取出火种,走出葫芦,救过葫芦的人,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要感谢,不要忘记人家的救命之恩。”
老三取出粮食,把火烧起来,身上暖和多了。这时他看到一条冻得半死的蛇,就把它拿到火堆边烤暖,蛇暖过来,走了。走时对他说:“老三,谢谢你,需要我时,喊我一声,一定来帮你的忙!”
老三又看到一只小老鼠快要冻死了。他把小老鼠拿来放在火堆旁烤了一阵,小老鼠活过来了,对他说:“你见了恩人还不磕头?”老三晕头转向:“哪个恩人?”小老鼠说:“我!不是我把葫芦啃开,你早已闷死在葫芦里了!”
老三马上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小老鼠,谢谢你,以后我种粮食养活你。”从此以后,彝家种出粮食,首先是小老鼠先尝新。
这时,在树上叫的小谷雀不让啦:“老三,你不要听他胡说,葫芦是我啄开的,哪里是小老鼠!我的嘴原来是有一推多长,为了啄开葫芦救你,都快啄秃了,要磕头,应该先给我磕才对!”
老三想:“很对,我一出葫芦,小谷雀就在树枝上叫唤了!”他马上给小谷雀作了一个长揖,又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小谷雀,谢谢你,以后我种粮食你先尝,我种庄稼养活你!”小谷雀高兴地边飞边说:“是啦是啦!”
尖刀草也站出来说话啦:“老三,你莫忘了,不是我把大葫芦缠在地埂边,葫芦不知漂到哪里,也许会碰碎掉呢!要报恩先报我的,要磕头嘛,应该先给我磕!”
老三一想也有道理,就说:“尖刀草,谢谢你,以后,我种出粮食,首先供养你,祭祖也忘不了你!”说罢,又给尖刀草磕了一个响头。从此,彝家祭祖必须用尖刀草,敬神也用尖刀草。
细茅竹又不让了:“老三,你不想想,茅草有多少力气,要不是我紧紧地把大葫芦缠起的话,大葫芦不知漂到哪里撞翻了,那样你不早就淹死撞死了吗?要谢应当先谢我,要磕头,先向我磕!”老三想,细茅竹说得最有理,马上说:“细茅竹,谢谢你,以后,我把你当祖先一样供起,种出粮食先敬你!”说罢,向细茅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从此,彝家把竹根拿来做神主(又称神筒),供在房子的二椽上,或者瓦椽上,隔上三年,再把它供在祠堂里,享受儿孙们的祭祀。
老栗树也不让了,怒气冲冲地说:“尖刀草、细茅草、细茅竹,它们有多大力量啊,不是我拉住大葫芦,你早粉身碎骨了。要谢先谢我,要磕头先给我磕一个!”
老三想,也有道理,马上说:“老栗树,谢谢你的救命恩,我们世世代代忘不了你,把你当祖先供起,节日用酒饭供奉你!”老三说罢,又向大栗树磕了三个响头。从此,彝家也把栗树当做祖先(有的把它做神主木),一年四季的节日和初一十五都能享受烟火。
白胡子老人笑哈哈地说:“还有我啦,老三!”
“老伯伯,哪个敢忘你的大恩大德呀!”老三说罢,跪在地下三拜九叩。天神说:“算了,快起来吧!”老三抬头,天神不见了,荒凉的山坡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从葫芦里取出锄头、种子,在山坡上种起地来,渴了,沟边喝上一口凉水,饿了,树上摘来几个野果充饥。他一天、两天地混光阴,过得很寂寞。后来衣裳烂了,头发长了,脸上的皱纹也一天比一天多了。给他作伴的只有老蛇、老鼠、谷雀……
老三日子越过越辛酸,不知不觉流泪了。白胡子老人突然又来了:“老三,日子过得好吗?”
小谷雀赶忙插嘴:“好倒好,就是只有他一个人,天神啊,把仙女说一个来给老三做媳妇吧!”
天神笑道:“多嘴的小家伙,你最会做人情!”又说:“好了,老三,别气,别气,我打发一个姑娘来和你做伴。”
第二天,天神跟三女儿说:“你到地上和老三做一家去吧!”三女儿答应了。她到山坡上,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近一看,见他头发又长又白,上面可以做雀窝;衣裳烂了,身子黑得像锅底一样,手脚裂口像小娃娃的嘴,又是一对直眼睛,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三仙女心中恨死了天神,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你就是老三吗?”老三大大方方地答道:“是的,阿姐,我就是老三!”
“有吃的吗?有喝的吗?”三仙女问。
老三说:“阿姐,饿了我就摘两个野果给你充饥,渴了我舀一瓢清水给你解渴。”三仙女想,这人心肠倒不错,可惜长得丑。她回到天上,告诉天神:“老三长得太丑了,我万万不能和他过日子。”
天神说:“你的眼睛看花了,等两天再去看看!”
第二天,天神到了老三住处,老三跪下就磕头。天神泼上瓢清水,老三打了一个冷噤,抖抖身子,身子轻多了。他问天神:“老伯伯,吃过饭了没有?”
天神哈哈大笑说:“我虽没有吃饭,但高兴得肚子也不饿了。老三,你对着崖下那潭清水看看,样子变了没有?”
老三走到清水潭边一看:头上盘着一个漂亮的黑套头,脚手也变得嫩白了,脚上还套着花布做的布鞋。老三高兴极了,叫道:“老伯伯,我怎么报答你哟!”他又对着清水潭仔细瞧,更奇怪了———直眼睛变成了横眼睛,就说:“可惜,我的直眼睛不见了,横眼睛多难看!”
天神说:“老三,三仙女就是不喜欢直眼睛,她也是一对横眼睛呀,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老三喜欢了。
第三天,三仙女又到了人间,远远看见老三变年轻漂亮了。三仙女怀疑自己前天的眼睛花了,走上前去问老三:“你有伴没有?”
老三说:“阿姐,只有我一人,没有伴,你来和我做个伴好吗?”
三仙女答应了,他们两个一同摘野果,一同种地,一同打鱼,日子过得很甜。
不久,三仙女怀孕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生下了个大肉口袋。老三吓得目瞪口呆,又去禀告白胡子老人。白胡子老人来了,说:“老三,别急,你用刀把肉口袋砍开就行了。”
老三苦苦哀求:“天神啊,我的亲骨肉,怎么舍得砍呢?”

天神笑着说:“老三呀,你听那肉口袋里面讲话的声音,有很多很多人呢,你尽管砍下去,伤不着人。”
老三把耳朵凑近肉口袋听听,里面确实有很多声音,更是慌做一团,手也打颤啦,脚也抖起来啦,要砍吗,实在下不了手!
天神说:“老三,你怕伤着孩子,就用刀把它轻轻割开。”
老三点点头,拿起砍刀,轻轻地把肉口袋割开。割开以后,人不见了,讲话的声音也没有了。他越想越气,下狠心把肉团子砍开,正手一丢,反手一丢,不大一会工夫,肉团子就被他砍成几百几千块,丢在几百几千个地方。有的肉块块被他丢在柳树上,落地就变成了一家人,这家人就姓柳;有的丢在树叶上,落地又成为一家人,这家人就姓叶;有的落在桃树上,这家人就姓陶;有的丢在花枝上,从此就姓花;还有一大坨肉块被老三砍了丢在竹子上,肉块落地就变成四个男娃娃、四个女娃娃。
老三说:“孩子们,跟爹回去吧!”四对孩子跟着老三就回到大塘边,喊吃饭就吃饭,可惜就是不会说话。
老三问天神:“老伯伯哟,四对孩子都不会讲话,咋个办?”
天神说:“老三,你把砍刀和皮口袋拿到金竹林中供一供,再烧炸一节竹子,他们就会讲话了。”
老三依照天神的吩咐,和三仙女一起到金竹林里,磕了三个响头,砍来了一棵竹子,架个大火,把四对哑孩子叫来,围着烤火。
火烧得正旺,竹子突然“嘣!嘣”炸开了,火星子炸得四处飞溅。火星落在大儿子、大姑娘身上,两人发出“啊呀呀”的叫声。火星子落在二儿子、二姑娘身上,他们发出“阿乍乍”的叫唤声。火星子落在三儿子、三姑娘身上,他们发出“阿背背”的叫喊声。火星落在小儿子、小姑娘身上,他们发出“阿哟哟”的呼唤声。大儿子、大姑娘变成了汉族;二儿子、二姑娘不忘彝家的本根,成为彝族;三儿子、三姑娘成为纳西族;小儿子、小姑娘成了苗族。他们离开父母,各霸一方。苗家喜爱高山,彝家喜爱石旮旯,纳西喜爱大坝子,汉家占的是田坝。这就是葫芦里走出来的人。
陶学良搜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