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那些事儿

第一章

“北平要自治!”这则令全北平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像一枚从天而降的导弹,在平地炸起一声又一声不得平息的雷,盖过了城外那不绝于耳的坦克爆裂声和飞机轰鸣声。

“国民党答允了!”导弹下来,还有原子弹。

就在街坊四邻叽叽喳喳在热锅上急着互相谈论他们不曾谈论过的所谓国事之类的东西时,北平西边那座与世隔绝的小围屋却同往常一样清静,寂寥得悚然。

东房的林大嫂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淡然地嗑着瓜子,眼睛时不时还瞅瞅晴而不寂的天空,边在嘴里用她那一口歪歪斜斜的乌牙磕着边把缠满老茧的厚手掌贴在左右两边招风般的耳朵后面,冷不丁将耳朵往里掰了掰:“这日子哟,啥时候才是个安宁!”

“这小日本倒好,哪儿都打!不过顶好,不打进北平城!”北房的李四妈边把给太阳晒暖的大衫放进屋子里,边叨唠着,“我们家老大爷呀,别看就只会神经叨叨地拉个车,窝在床铺里还是能讲几句道理话。咱这街门,就不该开着!只要关得紧紧的,仗不就还是打不进来?”

“是咧!可是这许家的二少爷还没回来呢,四妈,您说说,都这年头了,学校里还能搞什么名堂呢?这书……还能教得下去?”林大嫂絮絮叨叨地发着慌,“妞妞那间学校早被停了课,怎么许家二少爷的大学校还这么张扬,这真不打紧么?”

“嘘——林大嫂,小点儿声,叫谁听见了都不好!”李四妈把粗粗胖胖的手放在嘴边,“你家妞妞看着身平,其实气重,她可不早想开学吗?还有那许家老太爷,早不放心叫二少爷出门啦!我听说他们明天就得把二少爷关在府里了,那大少爷倒是爽快,给南京政府当官当回了我们北平城,还给咱们当巡警!”在李四妈看来,巡警是一尤其光宗耀祖的行业,她并不懂什么治安管理城乡秩序,反正只要不是她家那老头子拉车的,其他行业都是好行业,更别提许家大少爷是给政府在办事,目的还是造福这一整城里面的人了。

“……许家的确是出息!”林大嫂默默地磕了一阵,才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时候,许老太爷在屋子里坐得蠢蠢欲动,一来是这种大好的晴天,他顶喜欢在院里搬个长椅惬意地躺着在阳光里抽上一杆华福烟,二来是想去外头等着他两个孙子回来,三来是他刚才听见了林家和李家两个太太的对话,心里有些飘起,整个身子浮浮沉沉,短鼻子上不由得皱起一圈圈的笑纹——听见了!许家有出息!许家的确是有出息!

他又细细数着上几辈的祖先是如何在鸦片和炮火中给他延续的香火,再想到自己的儿子早早地死在战场上,尽管自己的儿子是在第四次围剿红军的时候被游击打死的,他也还是觉得脸上光光的,两边的脸颊可以红出两朵花,他一直认为只要是在战场上殉身,他们许家就有头有脸,就可以在这小小的围屋甚至整个北平城里面做起台面来了,更别说现在他的大孙子还做起了巡警,让他这个老太爷走在街上,把本来就弯得可以放一座钟的腰背奇迹般地像年轻那会儿挺起来了。

于是他开始找寻着他那把大大的长椅,转了整个卧室和客厅都没找着,纳闷地扯着沙哑的嗓子朝里屋一喊:“兰芳啊,你可看见我那把长椅子了?”

兰芳是他那死在战场上的儿子许长芹的媳妇,她姓胡,胡家整一个大家族定居在上海,她是忠烈地要跟着丈夫来北平做生意,专琢磨着给他们许家伺候事做的,许老太爷一直觉得她贤惠,遇到大事超脱平凡的冷静成熟,对她欢喜得不得了,平常家里有些什么大事,他也是第一时间跟这个儿媳促膝长谈,兰芳从前上过些学,甚至还在上海老家那边教过书,她就是在教书的时候认识的被发配到上海做事的许长芹,两人看对眼才来的北平,对许老太爷而言,兰芳终究是个读书人,还是个老教师,其眼界就是让他不得不承认地宽广,对于国事,他自身是分毫不知,但是兰芳总是知道些,平时也总不忘唠叨几句,只是两人在这方面倒还有些矛盾,兰芳对丈夫的死悲伤是悲伤,但是竟不觉得有多英雄多骄傲,这是让许老太爷捉摸不透的,对别家的邻居谈起这事,总是掐了烟摇摇头,叹着气道:“唉,兰芳那媳妇啊,就是还不懂得战场的荣誉,女人上不得战场,看来是个道理。”

兰芳在里屋翻腾了一番,眼里瞅着了那把长椅,连忙招呼着:“兰慧,慧儿!快!快来帮你爷爷把长椅子抬到院子里去。”

兰慧是许家最小的孩子,但也是最懂事的孩子,她和林家的妞妞是同一辈,同一所初中的同窗好友,平时家里的活儿她总爱抢着帮忙,而不像她的两个哥哥,两颗心总不怎么爱放在家里。

兰慧听到母亲喊话,蹦下短凳子,从房间里一跳一跳地跑出来,一手扒着长椅的扶手边,一手撑在长椅的底端,把长椅子拦腰抱起来,就拔腿往院子里跑。

“哎!慧儿,慧儿!”许老太爷看她这样,笑得眼睛成了街道边那条缝似的沟,“慢点,慢点儿!可别摔咯!”

旁边看着的林大嫂和李四妈也附和着:“兰慧呀,甭着急呀!走稳当咯。”

兰慧把长椅稳稳当当地放到院子里的地上,冲爷爷笑着:“爷爷,您坐。”

于是许老太爷松了一口气似的好不容易坐下来,把整个身子的软骨头贴着睡在椅子里,从旧大衫的口袋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杆子华福烟来,眼珠子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禁闭着的街门。

兰慧把爷爷扶持得坐安稳了,又见没有其他别的什么事,转身准备回房了。

“兰慧!慧呀,你先别急着走,”林大嫂把笑都堆在她瘦成干皮的脸上,上前拉住了兰慧的手,“我家妞妞从学校一回来就焉儿到今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知道出来散散气的,你跟她关系那么好,你去叫叫她不?”

兰慧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不一会儿便点点头欣然答应下来:“林大嫂,您放心,我知道妞妞的脾性,我来替您把她叫出来。”还没走到林家的东房,大家就听见里头屋子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叮铃哐啷砸在地上的声响,接着林家东房的大门就被“砰”的一声踹开了,林满子大摇大摆地从里面走出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着什么,腮帮子挺得就像敲锣打鼓时候的鼓皮,又仿佛抽风机一般呼哧呼哧抽个不停,身上吊饰着的大英挂坠和好些饰品随着胸脯的剧烈起伏而激烈碰撞,整个人带着几丝洋气地冲出来,活像一头跑错了园区的狗熊。

“满子爷?您怎么出来啦?”李四妈惊声道。

“那个小妞子,以为自己上过几天学就可以赛过神仙了,居然敢蹬鼻子上脸了!说她几句那么丧气的死穷样,装给谁看呢?大英帝国和小日本都不这么傲着鼻子让人捧的!算我生的是个畜牲!一个女娃娃,不配点像样的洋物倒也拉倒吧,还跟我不知好歹?总有一天得把我这个满子爷给活活气死!”林满子叉着腰,手舞足蹈地从台阶上下来,走到台阶下林嫂子的身边,没好气地在老婆子身后踢了一脚,撒着气道:“你也是!一点洋饰都不戴,这叫我出门怎么拖家带口?政府要问上来,我该是拉你们出来溜溜还是自个儿缩在这个小平房里面烂死?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就盼着我烂死在屋子里呢?我告诉你们,我烂死了,你们娘俩一天也活不到!”

这下可好,李四妈和兰慧赶紧走过来拉住林满子,边拉边开始合着劝:“满子爷,满子爷,消消气呀!现在外面那么乱,咱们也不好出门哪不是?要是能出门,林大嫂能不戴洋饰吗?你们一家都是混政府的,我们佩服还来不及呢,可别伤了和气!”“满子叔,妞妞是不是惹您生气了?我跟她说道说道去,您别气坏了身子。”

许老太爷在椅子上挪了挪,起来了半个身子,最后看着这边,又完全坐下去了。

林家林满子和林妞妞,起矛盾冲突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一时半会儿父女俩绝不能再见面,这些,在这小围屋里面早已不足为奇。

在许老太爷看来,林家这对父女真是长着反骨,奇趣得很,林满子爱往政府和洋人堆里钻,林妞妞爱往党会和学校里瞧,只有林嫂子站中立,看着丈夫女儿水火不容而没有一点法子。

兰慧拉了拉林满子,就急不可耐地拔腿往林家里屋跑,留下一个火气仍盛的林满子和一个灰头土脸的林嫂子在台阶下坐着,旁边还有个李四妈在劝。

兰慧周转到里屋,直奔到妞妞的书桌前,就看见妞妞正伏在书桌上,整张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抖一抖的。

兰慧看见厨房门口那些散落一地的碗和盆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在妞妞旁边的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这位挚友默默地抽泣。

等到看见妞妞的肩膀抖动的频率变慢,兰慧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也讨厌。”

妞妞的肩膀一抽,不抖了。

“你爹……那些个洋装洋饰,晃眼。”兰慧把手放到妞妞的左肩上,“我的爹也混蛋得紧,去围剿红军共产党,跟着不成器的国民党鬼混,那是没有前途的,我理解你的感受。”

妞妞没有抬起头来,只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呜呜声,不知道是还在哭还是在含糊地说着些什么。于是兰慧继续说:“至于咱们的学校吧……那也是没有办法,该死的小日本害的不让上又怎么样?我们还能上!我昨天同二哥从学校偷了几本共产主义的书出来啦,你要是想学,我马上可以给你搬过来。”

妞妞听着,总算是抬起被泪洗得花花的脸,对着兰慧哭诉:“慧儿!我不是愁学,我是……我是没法向明宣哥那样,想办法去给党做点事!他现在去上大学校,就是想要组织抗日力量……我不行,我走不开!爹,我爹站在国民政府的那一头阻我,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兰慧在妞妞激愤的话语中找到了自己的一点影子,她开始愤恨地用上门牙悄悄咬着嘴唇,眼眶里痒痒的,视线顿时有些模糊起来了,她偏头望望门外,站起来探头看了看外面,接着把门紧紧关上,又回到妞妞身边,此时她的眼泪也开了闸,冲下来变成两道洪沟了:“妞妞,我明白,我明白……我也是的,我和你一样!我现在只盼着二哥回来,告诉我点关于组织的消息,我就暂且知足了,我们女儿家的,现在只能被锁在家里面,帮家里干点事!却没法出去给党干点事!但是总有一天,这局会破的,我们也能出去!所以现在,我们要坐着闹革命,坐着反抗小日本!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坐着学习共产主义呀!”

“那你大哥,明诚哥……?”妞妞小心翼翼地抬头,话轻得可怕。

兰慧的脸沉下来,一会儿才开口:“我大哥……要是他真坏到给日本人做事,我不会饶了他。”

再过了一会儿,兰慧又补了句:“二哥也不会饶了大哥的。”

接着,两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妞妞不安地用左手缓缓地擦拭着眼角余下的泪珠,右手按在她软软的大腿上不断摩擦,她干圆的嘴轻启,突然间颤抖着说:“慧儿,我、我有点担心……明宣哥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呀?不会、不会是要和阿达哥一样……”

兰慧连忙打断她:“说什么丧气话!不会的!现在外头还没到巡查的点儿呢,况且小日本鬼子再精明,也不会那么快能找到二哥的,他们那可是秘密会所呀!”说着,兰慧话锋一转,想到刚才妞妞口中提到的另一人,不由得轻轻噎了噎,“阿达哥……我一直相信他还好好的,你看他从小那么机灵,还懂得那么多,外头的一切他什么不是装在心里揣着明明白白的?这么多年不回来,敢情是北平沦陷,没法子回,留在前线或后方抗战起来了。”

妞妞也附和着点头:“是呀是呀!阿达哥是最厉害的。”

兰慧跟着妞妞点着头,把眼睛往围屋西房的方向搁了搁,最后又不忍地收回来:“倒是苦了阿曼姐和孟太太,自从阿达哥离开,她们也就没有怎么出过屋子。”

“慧儿,你相信吗?如果阿达哥还活着,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妞妞牵起了兰慧的手,她感觉到兰慧的身子有些发颤,“他丢不下我们,这里是他的根。”

兰慧“嗯”了声,却只“嗯”出前面半截,后面半截永远地咽进了肚子里。

就在这时候,她们在房里听见外面好大一阵声响,似乎是有人在街道上狂奔,紧接着街门似乎“吱呀”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声音登时响起:“兰慧!慧儿!快出来!”

兰慧拉着妞妞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儿出了林家大门,来到院里,发现林满子已经不见踪影,刚刚还在收衣服的李四妈也已经打道回府,就连林大嫂也慢慢地挪动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往林家里屋里走,院里,明宣正急切地要往南边自个儿家里跑,见了晒太阳的许老太爷也顾不上打招呼了。

兰慧于是赶紧叫住他:“二哥!”

明宣听到声音,回头看见她俩,脸上立刻露出一丝诡秘的笑,他转身小声朝她俩耳语道:“有眉目啦,咱们进屋说。”

于是带着兰慧和妞妞就要往许家走。

许老太爷可不乐意了,他顶讨厌孙子这种冒冒失失神神秘秘的模样,活像是一头瞎了眼犯了疯病的野猪,当他是空气还不说,在外头待那么长时间没有限制的,家里什么时候能由着他这样野了!

“你等会儿,明宣,”许老太爷没动窝,只拿一只手拦住焦急的明宣,“先跟我说说,你今天去哪儿了?学校里的事情就这么忙么?”

明宣撅着嘴,往前伸的手在老太爷伸的手那里定住,眼睛却还是离不开家,他只好回头看着老太爷,恭恭敬敬地给他打了个招呼:“爷爷,我今天去学校帮着教书……”

“什么?你?教书?你小子?”许老太爷浊黄浊黄的眼珠子瞪得似乎下一秒就要蹦出来,坐在椅子上的软骨头也挺出了一个直愣愣的背,“你还能教书了?这年头……”

“不算是正式的教书,”明宣抬起头来,眼睛还是不离家,“是政府那边派人要求的,所以我现在得去找母亲商量学习一下。”说着,他不知觉地绕开许老太爷的又粗又老的手臂前亲倾着身子就要往家里走,嘴里还不忘说着:“爷爷,那我先走了?”

“行吧行吧,快去吧快去吧!”许老太爷把拦人的手臂挥起来,给三个孩子让了路,他倒不怎么稀罕教书,更多的只是觉得奇异,这年头政府也让教书了?而且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二孙子有这本事?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政府,既然是政府说的话,那就一定不能耽搁了!

心急得脚底抹了油的明宣,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心急又好奇的女孩儿兰慧和妞妞,一前一后踏进了南房许家大门。

第二章

明宣带着兰慧和妞妞上到大厅,直接来到他的房间。

“哥,怎么样?”兰慧前脚跟着明宣进屋,后脚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起来,语气里带着微颤,连长幼秩序的“二哥”都不兴叫全了。

妞妞在她旁边紧张地攥着衣袖,眼睛直溜溜地朝明宣那头闪着,手心里渐渐开始冒起了细汗。

明宣朝她俩挤挤眼睛,在背后暗暗地搓了搓手,极力想要平静自己激奋的情绪,但是他的喉咙眼那成话的一串气息在经过声带振动而传出的声音却还是跟在琴弦上跳舞似的,丝丝缕缕都在悬吊着,生机勃发地微颤着:“你们……听说过,中共地下党么?”

地下党?

兰慧和妞妞都不禁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兰慧突然像被点醒了些什么,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在一瞬间明亮了起来:“是不是……外边巡逻队一直想抓的那个……'神秘组织'?”妞妞则一脸懵懵懂懂,听到旁边兰慧答的上话,震惊地看着她,要知道,她们上学老师绝不会教这个,不管是中国人的学校还是日本人的学校,现在都一律例行着日本人的纪律:不许提“中共”!“中共”是禁词!更别说什么“中共地下党”了!这个组织的一点点消息,北平的老百姓都是无从所知的,兰慧也只是在大街上曾经听闻那些政府的“巡逻兵”嘴里总是离不开“隐藏”“地下”“逮捕”这类字眼,自己依靠聪明机灵的脑袋推断出来的。

明宣看着妹妹,满意地直点头,跟外边鸡啄米一般把头都点酸了,边点头嘴里边啧啧赞叹道:“不错不错!就是外边国民政府要抓的人!我跟你们说,我那个学校啊,其实藏着中共地下党的人!他们正在暗中组织学生闹革命打小日本呢!不过迫于国共还没统一合作矛盾还没解决不敢明目张胆露面罢了……要我说,那国民政府真是瞎了眼了!大难当前,民族危亡深重,这种时候还想着搞内讧?啧啧啧……”妞妞听他这么发牢骚,心里升起一股认同的怒气,她极想补几句话来支持明宣哥的观点,只是话到嘴边却无意中变成了:“嘘——明宣哥,你小点儿声,这话,也就我们几个爱听,给其他人听见都是不得了的呀!”

“知道,别怕!你明宣哥我有分寸!”明宣说着说着把话茬开得小声了点儿,接着按捺不住接二连三的激动开始浑身颤抖起来,“哎,你们猜,我刚才说的那个中共地下党的人,是谁?”

兰慧听着这话,开始灵动地转动起眼珠子来,她把哥哥那所学校里那些有名的老教师都在脑子里细数了个遍,甚至连老校长都算进去了,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一个人身上,惊声说道:“会不会是……江老师?”话一出口,她发现有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送了出去,转头一看,原来方才她和妞妞几乎是异口同声开了口。

不料明宣把头从之前的鸡琢米换成了拨浪鼓:“江老师是洋人那边的,既不帮着小日本,也不向着咱中国人。”

不是江老师?这下兰慧跟着妞妞双双都傻眼了,在她们的印象里,明宣哥学校的老师中只有江老师是对学生最好的,也是知识最渊博的,许许多多的外交事宜和外国文化在他嘴里,那是能变成珠子连环吐出来教他们接得防不胜防的,而且对于当今这世态,江老师也是颇为关心,以至于他天天挂着“东山再旁起!”这样的口头禅,这在爱国人士堆堆里那可是学生们的榜样呀!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洋人那边的呢?

“'东山再旁起,'有个'旁'字呀!”明宣不紧不慢地放慢语速,给她们解释,“这就证明,他只把自个儿放在一个旁观的位置上。”

“哦!”两个女孩儿可算是懂了,不过……既然江老师不是,那会是谁呢?

明宣把身子往她们那边凑了凑,把手折合成叶状,神神秘秘地:“我告诉你们吧,是……叶小何!”

“叶小何?”兰慧和妞妞不由得失声把这个震慑人心的名字叫了出来。叶小何在明宣他们那个学校可算是个众所周知的“隐形人”,不仅隔三差五都不露面,甚至连最重要的国学课都不听,就算是来了,也是一副极为颓废的样子,只喜欢一个人独自待在班级的最角落里,整天跟自个儿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大家都说他是个“怪小孩”,他身边自然也没有什么朋友。

“还不止呢,”明宣凑上来的半个身子迟迟没有收回去,“你们还记得那个曾经给我那个学校守门的欧大爷么?就是一直只有个什么英文名字的那个,守了几个月的门就退居岗位的那个……他居然,也是共产党!……而且,据说叶小何和这个欧大爷,是有关系的!”

“欧大爷?就是那个失踪了很久的守门大爷?”兰慧被这个消息震得好似是当头一棒敲在了她小小的脑袋上,一时间晃得视线有些模糊,就在她开动脑瓜开始匆忙梳理信息时,一旁的妞妞很快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补了句:“他没有失踪!最近几天我还看到他了!”

“什么?你看到他了?”明宣感觉那一棒子瞬间打到自己头上来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花花的一片,颤抖中恍惚地捏住了妞妞的两只肩膀,难以抑制自己的狂喜而猛地摇晃,“什么时候?在哪儿?你在哪儿看到他的?他怎么样?他还好吗?……”

“二哥,你别激动!”兰慧赶紧把哥哥的手从妞妞瘦小的肩膀上扳下来,“你听妞妞慢慢说来,你这样会弄疼她的!”

明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过激,连忙一边给妞妞道歉一边退回到座位上去,但是他的抽风机式呼吸和扑红扑红的脸蛋儿还是拒绝不了内心的狂热和喜悦。

妞妞呼呼地喘着粗气,边平复着刚刚被明宣摇晃得要冒金星的脑袋瓜,边缓缓开口说道:“就在前两天,北平还没有说要自治的时候,趁着大街上还能自由走动,我去常平路那边给李大爷修车的时候,经过长桥下边碰见的。当时……欧大爷背着一大袋麻包,要往西走,我问他上哪儿去,他也不搭边地回答我,只颤颤巍巍地说着劝我心中要有希望,北平不会被灭……我那时只当他逃难去了,也没怎么在意……”

明宣一拍掌,乐呵呵道:“这就对了!这就是我说的!欧大爷,欧大爷准是往延安去了!他要去后方做中共抗日工作!北平是沦陷的前线,大多是国民党的地盘,中共留在这里不是个道理!凡是留在这里的中共,都是地下党!欧大爷这是被发配回大本营去了!”

“什么大本营?什么大爷?”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疑惑的高声。三人一惊,这个声音……是胡兰芳!

“你们在里面干嘛呢?明宣?你回来啦?刚谈啥呢?那么大声?什么大爷?欧大爷?你们见着欧大爷了?”兰芳抱着个洗衣盆子把门开开,就看见三个孩子排排坐在床边,脸上还有没收住的对于共党事业讨论的潮红。

“娘!没事,没……我们刚正说着今天学校的事儿呢。”明宣端正了身子,立马拿出二哥的严肃来。

“是啊,娘,二哥今天又学到了不少洋文化,我和妞妞都很觉着稀奇!”兰慧附和着二哥的话,就像往日里她常做的那样。

“学到了新知识就好,咱家也就只有你一个还上着学哪!不过……明宣啊,娘得给你吱个事儿……”说着,兰芳把门从背后关上,眼睛发直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老太爷发话了,明天啊,就不去学校了……”

“为什么?”明宣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只是一溜烟儿蹿上来的时候堵在了嗓子眼,没能一次性爆发出来,憋得他满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

兰芳的脸随即也沉了下来:“不为什么,现在街上什么情况你不知道?现在北平城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就是不许去!”

兰芳说着转过身去,边往门边走边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你就跟慧儿和妞妞待在屋里,等外边风浪过去了再出去。”

“砰”地一声,门从外面被重重关上了,那一声一声碰撞的波浪,敲在明宣一颗原本激荡的心上,硬是给敲出了冰凉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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