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彦后来是这样和我说的:“那天我还以为哪个神经病大半夜的给我打电话,一接电话那声音又细又小比听蚊子叫还难受,要不是你一直在喊救命我听你声音又有点耳熟,我还真不会跑过去看那两眼。过去一看你跟条死狗一样躺在那,我就把你给扛到医院了。”
我像条死狗一样坐在他家的沙发上,忍气吞声地喝着水。
自从那天晚上我慌乱下拨错了他的电话,这个话痨只要在我身边就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我耳边唠叨。先是啧啧惊叹我一个女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大晚上还在外面转悠,后来又不停感慨我运气真是好的不知道踩了几年的狗屎才能够穿着高跟鞋跑过一个杀人犯,看他那跃跃欲试的神情我几乎毫不怀疑在我出院以后他会立即要求和我比试一场。
当然,我恢复意识以后还是惊慌失措了好一阵子,几乎当即就要滚下病床找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躲起来。他和好几个护士紧紧按住了我,嘴里反复说着“别怕别怕”,好几个小时以后,我慢慢平复了下来,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要报警,警察来了以后我又逻辑混乱得完全无法叙述事情经过,只能翻来覆去地告诉警察“有人要杀我”,警察也只能暂时离开。过了几天,我精神稳定了一些,警察来向我取了口供,并承诺发现尸体或者接到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口报案时会立马通知我,关于那名男子可能会来追踪我的问题,警察也承诺会密切注意我周边,一旦发现可疑人员会当即将其逮捕。尽管我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一个多星期,那个夜晚和我对视的杀人犯似乎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即便我十分愿意每天呆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以求得一种安全感,医院那日渐累积的住院费还是让我不得不地办了离院手续。出院那天,我站在医院门口,思考着接下来能去哪。租的房子肯定不能去了,一想到那附近还有个意图杀我的男人这个事实就让我心惊胆战。父母家在千里之外,这时候打电话回家只能给他们徒添担忧,而朋友们这个时候也大多在外面找工作或者忙毕业论文,要在别人这么繁忙的时候去打扰他们总让我觉得有几分难以启齿。正在我踌躇不定的时候,手机响起了欢快的蟋蟀声,看着屏幕上“成彦”这两个大字,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喋喋不休的嘴。
好,就是你了!我带着一丝悲壮的心情按下了通话键。
“喂,我是成彦。。。。哦哦出院了就好,哎呀你看你这次真是福大命大,你看要不是你刚好打了我的电话,要是换成别人。。。。在我那暂住?可以啊,没问题。互相帮忙嘛。。。。”
成彦住的是一个三室两厅的套房,据他的描述,这是他爸妈在他上大学的时候提前给他买的。年纪轻轻竟然有套这么大的房子,我震惊之余一度怀疑他是个有钱人,可是他反复解释这是他爸妈的养老钱,并且还分了几十年来还房贷,所以他也只是个小房奴。听他这样解释,我这才勉强按捺住了内心嫉妒的小火苗。
自报案以来,警方那还是没有动静,可是时间并没有因为杀人犯的消失就这样停驻下来。该交的毕业论文还是迫在眉睫,该跑的市场调研还是得一个个去跑,该投的简历还是一个公司也不能少投。我很快又投身在每天水深火热的生活里,但总是会小心保证自己在天黑以前回到住处。而成彦的作息和我几乎是反着的,他喜欢白天睡觉,到傍晚出去工作。他是个绘画师,主要接的是给新建的小区、酒吧什么的墙壁画画的工作,据他说白天出去画太热了,他喜欢晚上画画,比较有氛围。我和成彦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几乎碰不到面,这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这天是周末,要调研的地点都考察的差不多了,我打算呆在家里总结分析下数据。刚打开电脑,手机就响起了蟋蟀声,屏幕上跳动闪烁着“思思”两个大字。
“阿喵,在哪呢你?”思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这么熟悉。
“在家呢。怎啦?”我一边盯着电脑一边回答。
“你那个事解决了吗?”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差点遇害的事。
我叹了口气说:“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警察办事不力,那男人简直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哎,没关系,总会抓到的。再说那男的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你很安全。”她信心十足地安慰我。
“希望早点抓到他吧。”我又叹了口气地说,“你打电话就是问这个?”
“不是,我有个事想告诉你。”电话那端的人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咱们出来见个面吧。”
和郝思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但我早上七点就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知道还很早,晨光钻过未
完全合拢的窗帘,印在淡蓝色的天花板上,白白的带点黄色,像是我以前养过的一只小兔子的毛色。我叹了口气,缓慢地坐起来,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我的睡眠状况越来越差了,昨晚又是差不多四点才睡,也许该换一种新的药了。
我僵硬地挪动两条腿,找到摆在床边的拖鞋,缓慢挪动着像巨人一样沉重的四肢移向洗漱间,我的呼吸声重的整间屋子都能听见。果然还是要去医院看看吧,我想。
我几乎是在半梦半醒中过完了整个上午。出门的时候,突然有抹阴影很快地从我心底深处闪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窥伺我。我隐隐的不安定起来。走过成彦房门的时候,从那永不关严的门缝里,我看见那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西瓜短裤的人正趴成大字在床上睡觉。正羡慕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我又叹了口气。
我比约定时间早了10分钟到冷饮店。冷饮店的人很多,随处可见的都是穿短裙的女生和穿着人字拖的男生。郝思到冷饮店的时间刚好是14:00整,不早到不迟到是她一向的习惯。她戴着一副把脸遮了大半的墨镜,像个瞎子似的摸索到了我的面前。
等她落座后我夸赞她:“不带导盲犬就出门了,勇气可嘉啊。”
她很反常地没有说什么反驳我的话,只是很轻地“戚”了一声,下巴低垂像是在看桌面。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室内还戴什么墨镜啊,你看得见东西吗?”我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她把我的手拍下来,态度有些犹豫又有些踌躇。
“你怎么了你?”我狐疑地问。
“没什么。。我。。和你说点事啊。。”她似乎很犹豫,但最后又像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慢慢把墨镜摘了下来。
我看着她的脸,好半天才迟疑地问:“你这是。。。化妆术又精进了还是去整容了啊?”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整张脸显得略有些不自然:“你觉得呢?”
我惊得差点跳了起来:“郝思你。。。”我压低声音,身体倾向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竟然去整容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她又把墨镜戴上,叹了口气:“怎么说啊,你那时候还在担心你会被人追杀的事,和你说了恐怕你也没有心思理吧。”
我窒了一瞬,还是不甘心地追问她:“那你也得先找个人商量下先吧?你长得又不丑,干嘛要去整容啊?你爸妈知道吗?”
她皱起眉头,低头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我就是因为知道你们会这样说,我才没有告诉别人。我长的是不丑,我只是厌倦了当一个长相平庸不被注意的女生而已。”
我仔细打量着她变高的鼻梁和隐藏在墨镜后的那双明显变大的眼睛。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否值得:“郝思,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很诚恳地看着她,“可是你想过吗?你以后的老公要是知道你原来整过容会怎么想?同学聚会的时候那些老同学会怎么想?”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缪遥,你知道吗,其实我现在想想,整容和减肥化妆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让女生变美,只是手段不同而已。为什么这个社会要对整过容的女生这么苛责呢?我努力减肥学化妆,付出了时间精力,我变美了,周围的人都会很羡慕我。可是我努力存钱打工,下决心去整容,承担了这么大的风险,周围人反而会在背后说三道四。如果说整容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手术失败以后的后果,那为什么成功了以后你还要戴有色眼镜看她呢?”
我一时讷讷无法回答她,郝思把墨镜摘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管不了我以后的老公或者以前那帮老同学会怎么想,我只知道,这是个看脸的社会,而我只是在适应环境。”
我无言以对。服务员将另外一杯饮品端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
“算了,不说我了,”她的声调上扬,尽量显得明快些,“你呢?最近怎么样?工作有消息了吗?”
我叹了口气,眼睛低垂着看着桌面:“哎,还是那样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专业。早知道实践这么重要大学的课我一节都不会去。”
她安慰我:“谁不是从什么都不会开始的,再等等吧,说不定好的都在后面等你呢。”
我很想附和她,可是心里已经知道这是个谎言,只能勉强点点头。
“那个男人,警察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警察也没联络过我了。”说到他,早上的不安定感又在心头隐隐浮现。
郝思也叹了口气:“哎,怎么这种事也给你撞上了,你运气也真够背的。”
回去的地铁上,我疲倦地靠着扶手,一句话也不想说。我想此时我的脸上一定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思思说的话还在我脑子里回响,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因为我们改变不了环境只能适应环境,所以我们才会这样随波逐流地追名逐利崇尚成功。如果连脸都要被凿刻成适应大众审美的模样,那还有什么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呢?我们只是社会批量产出的装满垃圾的躯壳罢了。
地铁平稳地前行着,三三两两的人们或站或坐,盯着手机的脸上面无表情。地铁上的方块电视正在播放着正点新闻,面无表情的播报员仿佛朗诵一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入我的耳朵:“今日下午,我市出现了一起居民区失火事件,事件发生地点为平安路朝霞小区,目前失火原因暂不明确。。。”我抬起头盯着屏幕,内心的不安感犹如一头盘踞的猛兽,我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镜头很快地扫过失火大楼,我如遭雷劈,半天无法动弹。
我运气真是背过头了。郝思终于说对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