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名曰大黄庄,现在早已名不副实了,人口顶峰时有四五十户人家,仅有一户姓黄,就这么一户人家还是从外地入赘本村的,至于为何被称黄庄,到底是桥(黄家桥)在先村庄因桥获名,还是村庄在先桥因村庄获名,现在已无法考证,我只能猜测当年修桥(黄家桥)补路屡行善举之人,姓黄的可能性比较大。
黄庄第一大姓非汪姓莫属,几乎占村庄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余下分别是姓林,朱,程,杨,小姓为余,李,方,黄。首先说一说汪姓,虽然解放前后村庄汪姓人口众多,但是大户人家只有两户,分别是汪白堂和汪少堂家族,据本村已故文化人汪叶老先生介绍,他的爷爷(桐城称爹爹)汪白堂,解放前就是个大问事的(家庭富裕,能说会道,考虑问题全面,在当地吃得开威望高,说话有话语权,相当于族长),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家族内部关系的协调,外界与本家族矛盾的解决,小到邻里纠纷的调解,大到家族大事的协商与定夺,打官司出庭诉讼,与上级(县,乡,保)政府及达官贵人的联络往来等,由于他家境殷实,两个儿子汪广发(汪叶父亲)和汪广生(汪云杰父亲,汪习虎爷爷)皆为读书人,后来汪白堂去世,兄弟分家,汪广生分得一份家产,自己又在云南为国军收购军马,这是个肥缺,同时他又顾家,直到他儿子汪云杰孙子汪习虎几代,家中始终富裕;而汪广发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渐渐家道中落,插田种地的苦吃不下来,只好从事杀猪卖肉的职业借以糊口度日,如果好好做生意日子也可以勉强维持,但是他卖肉时又与女顾客关系暧昧,往往是肉卖完了本钱却收不回来,此时汪叶已长大成人(18岁),迫于生计,只好让儿子汪叶替人当兵(卖壮丁),汪叶总共卖了三次壮丁,每卖一次即可获取十八石米,这些粮食可以缓解家中燃眉之急,汪叶弟兄三人(汪云富,汪云友),特别是老小的出生和成长,用汪叶的话说:老小是娘生下的,是他养大的。
汪叶第一次卖壮丁出发的前一天,恰好是林茂父亲林国栋新婚的日子,迎接新娘的轿子多达十八乘,当天林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亲朋好友欢聚一堂,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而汪叶家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母亲拉着他的手向隅而泣,仿佛生离死别一般,对于连年内战的国军士兵,当兵意谓着打仗,前途确实生死未卜,他们俩年纪相仿,又是私塾同学,但命运却迥然不同,一边是富家子弟新婚大喜之日,一边是破落子弟为生计卖命的大悲之时,强烈的反差,令年轻的汪叶悲痛欲绝,泣不成声。补充介绍一下,林家在我村也是小康之家,家境富裕,林国栋自幼读书,号称上了十八年长学(私塾),人们都说他书读得越多,人也越来越yún(书呆子),外号为糊涂先生,他的老小林安国是我们塘桥小学的校长,他夫人汪秀芬也是我的小学老师,林校长夫妇至今仍然健在。当时的保长(相当于现在的村长)名叫汪秀和,也是我村庄人,他的保长是花钱买来的,他比汪叶长一辈,他见堂侄小小年纪外出当兵吃苦,又是孤儿寡母的家庭,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汪叶当兵临走前,叫自己的妻子胡氏打几个鸡蛋给堂侄吃,然而狠心的胡氏对丈夫的话充耳不闻,对于穷人,丈夫有权妻子有势的她,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何况你是替人当有好处,管你什么堂侄子,她的堂侄子多着呢!
卖壮丁要想获取那十八石米,必须等交兵后将部队的手续拿回来才能兑现,当时一名乡干部陪同国军征兵人员,押着新兵(预备役)一路步行,前往湖北老河口驻军军营交兵,为了防止新兵逃跑(不少新兵是抓壮丁抓来的),用绳子将新兵一侧的手连成一串,吃饭和解手时才暂且松开,睡觉都要拴在一起。交兵之后新兵就进行训练,同时部队对新兵看管很严,此时是不容易逃跑的,要等到新兵在部队待上一段时间后,干部对新兵有所松懈,这时再另想办法逃跑。当时抗战已经结束,内战又重新开始,当兵皆迫于无奈,谁也不想白白送死,不少人都是抓来当兵的,本来就很消极,所以开小差(当逃兵)的人很多,征对这种情况,民国军法也很严厉,逃兵抓到后不问理由,一律枪毙。汪叶说他目睹过一名逃兵被活埋,为了防止士兵逃跑,他们杀鸡给猴看,希望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营长将一营士兵在野外荒地上集中站成几排,让他们亲眼观看逃兵死刑执行过程。营长让逃兵自己在荒地里挖坑,然后命令逃兵站在坑中,坑周边几个老兵用铁锹铲土,将土填至逃兵颈部,第二天一早,营长带领原班人马再来参观,此时逃兵早已死掉,双眼突出,舌头伸出四五寸长,场面血腥惨不忍睹,新兵们都不敢看,连老兵们看了也毛骨悚然,个个魂飞魄散,不寒而栗。
汪叶有文化,部队让他任食堂的采买,每天到菜市场买猪肉和蔬菜给官兵们吃。过去当兵的都吃糙米饭(仅剥去稻壳的大米),食堂伙食也不差,打仗土兵们没有体力不行,军官待遇更高,通常都是吃小灶,外界描述国军的民谣说,“吃的是油,穿的是绸,打起仗来不要头”。汪叶在部队任采买已一月有余,营房驻地至菜市场这一路都较为熟悉,其时他早已留心路况了,做好开小差的准备工作,例如弄清楚东西南北方向,选择逃跑的路线,家在东北应朝西南方向跑,防止国军追兵抓到,只有做到万无一失,才能瞅准时机跑,否则不如待在军营里,战死的风险比开小差抓到枪毙要小得多,此时他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剩下的任务就是选择合适的机会远走高飞了。你还别说,机会说来就来了,机会总是眷恋有思想准备的人。这年初冬的某一天清晨,汪叶跟平常一样起早赶集,出门一看,营地四周浓雾弥漫,能见度极低,几米之外不辨人马,这时他心中不由暗喜,真是天赐良机,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逃回家就在今天。他这么一想立马撩开大步,朝西南方向一路小跑过去,跑了好长一段路,才扔掉扁担箩筐,脱掉军装,继续大步向前。此时他心中砰砰直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前后有追兵,同时活埋逃兵的一幕又呈现在眼前,他一口气大约跑了二三十里路,才开始询问行人,问此地是何地,如何绕个大圈子返回安徽桐城老家等等,经过十几天的日夜兼程,最后终于赶回到家乡,一声“妈妈,我回来了”让母亲楞住了,母亲犹如在梦中一般,母子抱在一起,狠狠地痛哭了一场,真是悲喜交加,汪叶感到这两个多月时间恍若多年,逃跑时的惊心动魄和一路上的千辛万苦,令他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