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西梁子上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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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竹溪阿盐

阳光跳在身上开始很暖和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自己养过的猫。它活在我在竹溪最初的十几年记忆中。它块头很大,毛发很浓密,远非一般的土猫可比,全身有着老虎般金黄与乳白交替的毛色,一点也不输给电视里的加菲猫,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像个骄傲的土财主。竹溪村整个西梁子都是它的领土,它就是西梁子上的王,这一点,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可是现在,我的记忆在慢慢的消散,这让我措手不及,眼睁睁在阳光里看着一身金黄被揉碎在北风里,从西梁子上吹得很远,淹没在无边的原野。

【一】

那很多年前的初春,寒意未消,一场倒春寒,给整个西梁子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雪。东梁子本家四爷的猫下了一窝崽。春耕还未开始,老爷子去串门,回来的时候带了只崽回来。用破袄子包裹着,在灶窝里给它安了个简易的家。

“它怎么不动?”

“要哪样动法劲(要怎么动)?太小。要睡一整天哪!”

“它不要娘么?万一,万一醒了要娘怎么办?”

“醒了把它吃(喂它吃),它吃了东西,就把你当娘了……”

当娘的日子是不容易的。尤其对一个刚上学的孩子来说。学校在三里地的邻村,五点半天还没大亮,十五瓦的灯显得特别的温暖,娘给我煮了泡饭,我拿蒸布滤掉饭粒,留些米汤,把自己吃的鸡蛋撕点蛋白给它。它声音很微弱,眼睛也不怎么睁开,端过去的蛋白和米汤它舔了几口,然后一直在那喵喵的低叫,叫的让我有些心揪。我不知道它是不喜欢吃还是觉得我并不是它的亲娘,我没法考虑那么多了,只能去上学。

中午还是放心不下,下学后匆匆地跑回来。爹娘每天得去圩堤垒土,家里肯定没人。它要饿死了。我加快速度,只觉得风在耳边呼呼地吹,阳光也被我甩在身后。未进家门,便听到它在幽幽地低吟,唤娘了么?家里没有现成的荤食,猫是吃腥的,我从鸡窝里摸出一颗蛋,回忆娘煎蛋的情形给它弄了些蛋糊糊。它可能真的饿坏了,一个劲的低着头舔着。我蹲在那不敢出声,偷偷用油腻腻的小手摸摸它的头,就像娘摸着我的头一样。

给它取名字在家里引起了争议。一天吃晚饭,我抱着它说,给它取个名字吧。老爷子看它整日没有精气神,病恹恹的,就说叫它小呆吧,呆头呆脑的。爹反驳说呆不好,家里的东西怎么能叫呆呢?看它头上的毛色是白的,就叫小白吧。我不同意,身上的毛还是黄色的呢!娘似乎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有白有黄,就叫小花吧。我突然想起我的英语老师来,她说过单词后面加个er就是什么人了。它把我当娘,我怎么还能把它当作猫来唤。我说,就喊“”Cater吧。

【二】

Cater成了西梁子上的明星。西梁子上的猫很多,黑白灰居多,多是些叫阿花、小黑的,像Cater这样的洋名加上黄白相间的毛色,周围的邻里都喜欢他。常常老远就会听到“卡特”、“卡嚏”的叫唤声。他也是混熟了,到处跑,叔婆,婶娘也会给点吃的。那时候竹溪村都穷,谁家有点红白喜事,才有些大荤,有大荤就有骨头,或讨或送,都会弄点来给他吃。我有时很担心,吃百家饭长大的Cater,还会把我当一辈子的娘么?

Cater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当他的个头跟狗一样魁梧的时候,我便没有再给他洗过一次澡,也没有再抱他上过我的小床。在一个清冷的黄昏,他走出了窄窄的小窝,走进了他自己的西梁子。我至始至终都没有用绳子拴过他的脖颈,我不知道他当上西梁子的王以后有没有为此感激过我,也许有吧,好几次的夜晚,我听到西梁子上吹来的猫的呜咽声,我听得出来那是他,他喜欢在黑夜里舔舐那些属于英雄的伤口。

老爷子病重那年隆冬,我时常把他扶到门口的枣树下晒太阳,并央求着听些五八年闹饥荒的故事。冬天的阳光很暖,我眯着眼,从眼缝里看到Cater从巷子里走了过来,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走得很慢,后腿伤了,侧身挂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皮毛,暗红色的血痂在金黄的毛色里很扎眼。“Cater!”我一喊,他听见了,加快的步伐朝我走来,一瘸一瘸地,后腿抖得厉害。他眯着眼睛,不停地用头蹭着我的脚,我的腿。我用手轻轻地捋着,手上、腿上都粘了一层黄白色的毛。

老爷子也高兴了,难得地喊了声“卡特”,Cater走了过去,在老爷子身旁躺了下来,抬着头眯着眼,任其摸着头,低低的叫着。

“猫跟人一样,有灵性着哩!”

他回来了,可能厌倦了黑夜中穿梭在西梁子上,为了食物住所争强斗狠的生活了,也可能想起小时候在院子里我给他洗澡,在阳光里甩出彩虹水珠的场景,有些怀念了吧。他没法告诉我,只是眯着眼睛,把头探过来让我继续抚摸他的下颚。他没有再回到他的小窝,只在白天回到他从小长大的院子里,听着老爷子说着陈年往事。

那年元宵刚过,老爷子就走了。他还是没有挨过二月初八。竹溪有个说法:“老牛老马,难过二月八”,二月初八前后,雨雪最是阴冷,老人只要熬过了二月初八,多半又能活上一年。我跟着爹伏在灵柩旁守了三天两夜,Cater在供桌下趴了三天两夜。族里老人们很惊奇,一开始觉得有猫在棺椁旁有些不妥,几次把他赶走,他又趴了回去,渐渐地觉得似乎有些冥冥之中的意味,便不再赶他了。Cater倒也识趣,三天里不叫也不折腾,安安静静地把老爷子送入了土。若干年后,爹说起这事,都觉得这猫是真懂灵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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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老爷子走后三年,老屋拆了,原址上建起了小楼。那几年盖楼有蔚然成风之势,西梁子上老旧的土房一大片一大片的拆除,改革开放的春风刮了好多年终于刮到了竹溪。没了篱笆院子,新房子里很多都不再养猫了,猫们也渐渐失去了家园。西梁子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

中学六年,我离开了竹溪外出求学,放假才能回来。有几次远远地看到Cater在梁子上,后面跟着好几只猫,在水泥的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我隔空喊了几声“Cater”,他似乎听见了,身子停了停,回头四处张望。这个名字他或许很长时间都没听到了,他也许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了。摇了摇头之后,慢慢地往前走远了,消失在了西梁子上的夜幕里。那一瞬间,他就像一个落败的将军,带着仅有的队伍,捍卫着已经远去的荣光。

我努力地回想,最后一次看见Cater是什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他在一个草垛里打着盹,直到我走近了,喊了他几声,他才睁开眼睛。他太老了,胡须全白了,左边的甚至掉落得稀疏了。眼睛里很浑浊,眼角都是分泌物,粘得很难完全睁开了。他认出了我来,幽幽地对我叫了几声,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我鼻子一酸,轻轻地把他抱了起来,他没有挣扎,我抱回了家,给他做了鱼汤拌饭,他吃了一半,便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摇一摇地还是离开了。

竹溪村有个说法,猫狗都是有灵的,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便会独自离去,寻找自己离世之所。我想我再也看不到Cater了,他是西梁子的王,他有他的骄傲,他有权利选择他最终的归宿。我没有太多的悲伤,出奇平静地看着他离去了。

08年春节南方遇到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农田、水渠甚至池塘上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整个世界白茫茫的连成了一片,交通全部瘫痪,爹娘和我从县里徒步回的家。门口倒扣着一辆铁板车,门前的积雪有四五十公分厚,把板车死死抵在了大门上。爹和我把积雪推到一处堆起,才把板车挪开,板车的底下,静静地躺着一大团黄白相间的毛发,保持着最自然的姿势,仿佛安静地睡着了……

他还是回来了,在生命地尽头,还是选择他睁眼第一次看世界的地方。纵使西梁子上有他无数的行宫,他还是回到了他的家,可是,院子没有了,家人也没有了,他凭着记忆趴在了楼房的大门前,也许这里就是他当年灶窝里的小窝。这就是他想要的,安安静静地离开,不让任何人悲伤。他的毛发很干净,周围也没有什么污秽,甚至连一丝味道都没有,就跟盖在身上的白雪一样干净。

泪水把地上的残雪,融化成一连串的记忆。我控制不住,我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安静看着他,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动。

“猫活一年,人老五岁,这样算下来,卡特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活的够长了。”爹拍了拍我的肩膀,在一旁燃起一根烟。

良久。

“爹,我想把他埋了!”竹溪村没有给猫下葬的说法,可我还是决定把他埋了。爹没有说话,回屋拿了把扫帚给我。我没有用扫帚,用手把毛捧进了纸盒里,这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我在西梁子的土坡上挖了个穴把他埋好,土堆前轻轻地给他垒了个小雪人。风扫过脸颊,在耳边传来猫的呜咽。

【四】

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跟往年一样的暖和。

我爬上西梁子,梁子下的农田好几年前就被征了,有了土地保障的竹溪人也不再种田,枯萎的野草连成了片,我找不到田埂在哪了了,可能在这,也可能在那。

我也找不到脚下,当年埋葬Cater的地方。可能在这,也可能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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