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重重叠叠,多少疼痛,多少苦涩,在繁复冗长的岁月里结疤成茧,无数个幽幽长夜,想把它一一重现,但不可名状的感觉就像决堤的坝,把我淹没至随时可以窒息,因此,拿起的笔只能一次次放下......
幼时的记忆里,妈妈总是扎着两根麻花辫,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一对大大的酒窝娇俏动人,在我的眼里妈妈最漂亮。村里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往我家跑,她们结伴上生产队挣工分,结伴上街给我们几个孩子买花花绿绿的小花布,在缝纫机前做各种各样的新衣裳,那个时候,妈妈的脸上总是笑意盈盈,可是,小小年纪的我,也知道母亲的快乐总是转瞬即逝,人前她有多快乐,人后就有多落寞。
五十年代,母亲出生在沈阳,姥爷在银行工作,姥姥家开着当铺,母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天资聪颖,上了小学,上课从不带课本,因为课本的内容早已被舅舅烂熟于胸,母亲和小姨还没到上学年龄,但舅舅在家里摇头晃脑背着课文,姐俩在一字不认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把整本书背的一字不落,可以想象,夫妻和美,儿女聪颖,那时一家五口的画面是多么美好。
但一场政治运动突如其来,姥爷锒铛入狱,姥姥悲愤交加辞别人世。这对三个幼小的孩子而言,简直就是天塌地陷。那时,舅舅9岁,母亲7岁,小姨只有4岁,无父无母的兄妹三人在沈阳一下子失去了维系生存的根本。这时,姥爷的妹妹,就是我的姑姥从山西农村跋山涉水来到沈阳,她要把从没见过面的侄子侄女带回身边,她不允许他哥哥的血脉流落在外,要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正值60年大灾荒哀鸿遍野,姑姥家四个女儿都未成年,但带回三个孩子并把他们好好养大就是姑姥的一种信念。当时,三个孩子一听姑姑要把她们带走,心底乐开了花,但他们那里知道,以后漫长的人生,将会多么艰难。
山西姑姥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上,粮食产量极低,吃水非常困难,姑姥家的大姨在读中学,三姨和我母亲同岁,四姨和我小姨同岁,因为家里没有劳力,二姨已辍学在家,沉重的经济负担逼着姑姥让七个孩子选择性地上学。大姨成绩很好,不能中断,舅舅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且聪明好学,不能荒废,剩下几个,都还没到上学的年纪,但好歹也得供她们认识自己的名字。不用说那个年代,就是当下,又有几个人能有姑姥毅然决然的勇气和姑姥爷默默无言的胸怀与担当?艰辛至此,仍不是姑姥一家最大的困扰,姥爷的父辈,祖父,曾祖父相继中过举人和秀才,连续几代曾是村子里的私塾先生,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也背上了地主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样,三个孩子在跟父辈一族不曾谋面,毫无瓜葛的情况下,连带姑姥一家受尽欺凌。即便如此,姑姥和姑姥爷仍对三个孩子视若己出,姐弟七个亲密无间,以至几年后,大人说起我从小没有姥姥,我会很骄傲地说:我有,我的姥姥最好,事实上,我始终把姑姥叫为姥姥。
生活无论多么艰难,但时光仍是一如既往地向前,为了让母亲的生活有所改善,姑姥决定,把母亲嫁给七十里之外的父亲,一是因为离得远,没人知道母亲的家庭成分。二是据当时的状况,我们村子交通相对便利。母亲出嫁的条件非常明确,第一,家庭成分必须是贫农,第二,同意母亲带着我小姨出嫁。而父亲家贫到极点,只要不是钱物,任何条件都能答应,就这样,在双方没有任何了解的状况下,两人走进了婚姻。结婚当天,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用具都是跟邻居家借的,等到婚礼第二天,爸妈所谓的新房空空如也。
母亲尽管没享受过原生家庭的富贵,但骨子里的母亲是一个聪慧并颇有见地的女子,而父亲家祖祖辈辈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爷爷是给别人做长工,奶奶生于斯,长于斯,一家老小能看到的世界就是头顶这一块小小的天空。生活习惯,思维模式,完全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撞到一起,这桩婚姻注定不会平静安稳。
母亲尽管命运多舛,但最起码在娘家大家可以互相慰藉,抱团取暖,但是婚后,母亲就进入一个孤独无助的深渊。父亲习惯命运的安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希望他的媳妇嫁鸡随鸡,而母亲一直在试图跟命运抗争,据听说,妈妈婚后最快乐的那段时光是村子里有知青下乡,他们一起劳作,一起欢笑,等知青回城,母亲再度回归孤独,多年后我去北京看望母亲当年的知青好友,他跟我说:“你母亲一生最大的悲哀是无论做了一件多么精彩的事,她都得不到回应,更别提掌声。”闻听此言,我泪如雨下,已为人母,我当然可以体会母亲那种孤苦。
为了能有一块栖息之地,母亲开始招揽大队部的各种零活,下乡视察的,村里放电影的,大队部都会派饭到我家,母亲心灵手巧,给村子里左邻右舍缝制衣服,就这样,居然两年时间,爸妈也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小瓦房。但是,母亲所有的操劳在父亲眼里都是离经叛道,争吵不断升级,我和弟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相继出生,尽管现在我和弟弟都对父母的往事不愿提及,但仍从岁月里可以找到几缕芬芳,两个姑姑离得远,家里爷爷奶奶和五个叔叔对我姐弟俩无限宠爱,后来叔叔们相继成家,嫁进来的几个婶婶依旧对我俩疼爱有加,好像这个家里,除了奶奶和父亲,所有的人都对母亲非常敬重。
不久,小姨也嫁了人,就在我家附近,姐妹相依为命仍在继续,母亲对小姨家的两个孩子就像外婆那般疼爱,而小姨于我,始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后来,母亲几经努力,申请到一块宅基地,打了三孔窑洞,家里住得总算不那么局促,而母亲因过度劳累,和父亲及奶奶他们相处又不顺心,原本清瘦的她愈发柔弱。我记忆里,每次吃饭,第一碗是盛给父亲的,接下来是我和弟弟,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忙碌着,时隔多年,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捉襟见肘,我们剩下了,妈妈就吃一口,不剩妈妈就不吃。无数次午夜醒来,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是母亲坐在缝纫机前的缝缝补补,不等天亮,母亲又忙于挑土施肥,田间耕种。多少次,我希望母亲坐下来,哪怕能静静地陪我几分钟;又有多少次,看着母亲胃痛难忍,我心如刀绞。
也许是父母关系使然,一半恐惧,一半厌烦,我和弟弟都不愿待在这个所谓的家,初中我开始住校,妈妈竭尽全力供我读书,可惜年少的我不懂母亲对我的期盼里浸润过多少泪珠,她实在受不了我重复她走过的路。
终于,我跟随舅舅走出了那个小山村,别人母女分别时,泪水涟涟难分难舍,可我回头,只看到母亲急切地对我挥手,我知道,她在心里对我说 :出去吧,别回来,让你的身心能够自由。
后来我家的房子由窑洞变成砖瓦房直到现在的二层小楼,弟弟也娶进了贤惠的弟媳妇,父母一辈子的争执不休,居然也没耽误如今的儿孙满堂。
前些年电话里,母亲仍是对父亲不尽的指责和抱怨,我烦闷到不堪忍受,既然选择维持这段夫妻关系,你们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你们没能给我们一个平静温暖的童年,我独自离家外出,就想要片刻的安宁。可是,我忘了,在现实跟前,母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结婚带着小姨,小姨婚后,姥爷便平反出狱并卧病在床,需要母亲独自照顾,姥爷走了,供我读书,之后便带小弟出外谋生,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含辛茹苦,为了我们一大帮人日夜操劳,哪个片刻可让她为自己而活?可惜,那个时候我都不懂,母亲的倾诉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够聆听。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渐渐明白人世艰辛,体会到很多时候百般挣扎仍无法把控未来的痛苦。但是,母亲亦对我愈发心疼,不知不觉中,她对那方土地的怨恨早已消失,反而那片土地成为她情感的归宿,毕竟那里,倾注了她一辈子的辛苦。电话里,一次次跟我念叨,将来千万别让孩子离你太远,太牵肠挂肚。
弟弟婚后生育孩子比较晚,她犯愁;等弟弟有了一双可爱的女儿,又愁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呀,弟弟弟妹已不再年轻;一眨眼,两个侄女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又为我发愁,将来你就这一个孩子,有点什么事,孩子该多孤独.......没完没了的惦念,无休无止的牵挂......
等我回家,便开始惦记着能给我带点啥,几千里的路途,总不忘给带点小米白面,我从不让她知道,机票的托运费往往是这些小米白面价格的几倍,因为,很多东西不能与金钱等同,母亲装进我行囊的是她那热气腾腾的爱呀!
而今,母亲已入耳顺之年,可我依然感觉她是我坚实的依靠。我仍会跟她诉说我生活的小欣喜,小烦恼,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枕在母亲的膝上,跟她诉说,我喜欢哪个小伙伴的一块橡皮,那个小淘气让我们的老师发了火。斗大字不认一筐的母亲居然每次聊天都能将我的浮躁安抚得熨帖安宁。
2020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我和父母远隔千里,无法相见,自然会有无法割舍的担忧。不安,焦虑,恐慌之余,母亲终于在春天到来之前因急性脑梗住进医院,弟弟远在广东,我在沈阳,而父母守在山西老家,母亲最大的顾虑是怕惊动我们姐弟,小姨和弟媳不离左右,精心伺候。期间我有过几次疑虑,打电话询问,他们居然联盟,把我哄骗的话语编到滴水不漏。用母亲和小姨的话说,怕我慌得乱了分寸,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早已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早该具备有为人子女的担当。
叫一声母亲,便掠过一阵心痛,不仅因为母亲一辈子的辛劳,更因为都是女人,更能读懂女人的苦楚,今夜,我虔诚祈祷:祈求上苍,让这个历经沧桑的女人晚年幸福。
一声长叹,便是一生。多年前,我挣扎着往外走,多年后,我努力往回走,因为那方土地有我挥之不去的的记忆,还有我血肉相连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