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藤野先生”(三)

鲁迅在《我的藤野先生》里写道:先生要我把笔记都拿来给他看,并且“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松田先生亦是如此,或者说更为甚之。不仅是她的课,就是其他老师的结课作业我也请她修改,我东拼西凑的东西经她手后,白纸黑字便被改得通红一片。

去先生的研究室的次数自然多了起来。先生的研究室里总有学生,那张空的桌子和凳子还有各种喝的,原来就是为学生准备的。最常见的是几位英文专业的女学生,时间长了我便知道她们并非来讨论学习,而是有关恋爱的问题。我因此关注起松田先生的私生活。

先生很坦诚地对我们学生说,她结过一次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因为婚后自己被查出风湿病。她轻轻地撸起裙摆给我们看她的腿,说疼痛也跟天气有关……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走路的时候有些问题,又觉得她裸出的脚脖子和腿突然好看起来。先生说穿裙子方便,里面可以多套几层保暖。她的语调一直平缓温和,如同说别人的事。我注意到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没有一丝白头发。

我没想到先生会跟我们说这些,研究室里一时无语。先生把目光投向我,又看了看那些日本女学生说:“你们看看金桑,一个人异国他乡求学,这种精神你们要学习。记住啊,女人一定要自立,不要附属于哪个男人。”

我没想到会被表扬,脸红了,眼也润了。其实我并非如先生所想,一个近三十的女人下定决心放弃国内的一切,自有其中的缘由。我差点说出自己在国内的挣扎、无奈还有贫困,但是没有。我想她们日本人是不懂的,可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些与先生共鸣的东西,是那种可以化作勇气和力量的,鼓舞人心的东西。

经过先生修改过的课后作业,几乎都得了“优”的成绩,我反倒不安起来,这不是我的实力,我自己写东西照样语法错误,照样用词不当。我问先生,是不是日本大学的学分容易取得,或者老师们对留学生的要求太低了?

先生露出小而白的牙齿笑了笑,反而问我,你毕业之后想做什么工作?是回国还是留在日本?我一时回答不上。“做中日友好的桥梁”这句话,我再也说不出口来。三十岁的女人,选择的余地是有限的,或者说,不想太折腾了。

三年级选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的时候,我没有选松田先生的社会学,而是进了横尾先生的研究室。横尾先生的研究领域是信息处理方面的,我认为比社会学更有利于就职。也许是怕松田先生再问我今后的打算,再加上课程不多,我便不常去学校也不常去她的研究室了。横尾先生毕业于东京大学,人很孤高,从没见他笑,哪怕是微微一笑,讲完课就走人,比学生走得都快。他家在东京,新干线通勤,研究室经常挂着“不在”的牌子。在截止日期的头一天,我终于写完毕业论文的初稿,打印出来后就去找横尾先生,但见他研究室门上的“不在”,不免失落。这个老横尾,估计是赶新干线回东京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会自然地来到了松田先生的研究室门前,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时候,从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金桑,好久不见了。”

回头看时,松田先生站在身后。我愣了,她竟然拄着拐杖!那个拐杖,我见过,一直放在门口。我张着嘴,发不出声来。

“请进,请进。这几天阴天,膝盖就一直疼,你看,这拐杖就帮上忙了。”先生的表情依旧温和,她把身体靠在研究室的门上,手离开拐杖,摘下套在手腕子上的钥匙开门。她那天穿的裙子是宽松的,关上门的时候,有一小截被夹在门外。先生大笑不止,“幸亏没有被男同事看到,那样就丢死人了。”我也忍不住笑起来,“要是他在门外揪您的裙子怎么办,那您不就脱了嘛。”

“日本没有这样的人,难到中国人会搞这样的恶作剧?”先生笑得更加起劲,上下牙花子也都大方地显露出来。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象一下。”我做了一个裙子被拽脫了的动作,两个人又笑了好一会儿。先生聪明,见我手里厚厚的稿子,停了笑,接过去,翻了翻,用责怪的口气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你看你,不到火烧屁股的时候就不知道着急。”我忙说:“您不是我的指导教师,我自然不好意思找您了。”先生不笑了,摇了摇头说:“你选横尾先生的研究自有道理,这没什么。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继续帮你修改日语,至于专业,我不懂。你回去再把文档发我邮箱里。”没想到先生如此豁达,我感动得连声说“谢谢,”

第二天早上,邮箱里就收到了先生修改好的文稿,两万字的论文初稿里增加了很多红字,也画上了很多用于删除的红线。我滑动鼠标的手突然抖起来,越滑下去就越发对自己的日语感到不安,也就越发感激先生的用心。

(未完待续)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