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路上的塵埃隨著來往的巴士紛揚而起,行道上身著清衛服的阿公揉著眼腮,大抵是因為灰土潛入了他的虹膜內,亦或者是迎面而來的人群中有他所熟識的,他衹是想認得更清些。我站在陽臺上,拿著水壺在給這一方綠色天地增添新的生色,龜背竹是丈夫最愛的,它的叶碩大富貴,用丈夫的話説:huat-zai(台語:發财)。丈夫的話我一直聽不大懂。初到此地時,由於語言不通,和左鄰右舍交流障礙重重,他們大多是土生土長的台人,半生沒有走出過新竹,而我是從異地漂洋過海而來,和他們講的自然不是同一種話。一直以來,我都苦練台語發音,可是母語卻嚴重限制了我接受新語言的能力,在初來的幾年裡,我絲毫沒有掌握。丈夫總是一邊鼓勵我,又一邊取笑我,特別是當歆兒第一次開口講話講的也是台語后,丈夫的取笑大大地超過了他的鼓勵。
我是千禧年之前与丈夫一同赴臺的。 當時家庭非常貧困,祖母以一己之力將我和弟弟撫養長大,等到我初中畢業后,為了減輕祖母身上的擔子,我只身下到東莞打拼,在一家工廠裡面做著最基本的工作。在第一年的工作結束後,我把積蓄全部寄回了家中,并附上書信一封,大致上就是給祖母報個平安,無需憂心。雖然祖母是目不識丁的,但是弟弟已經讀上六年級了,我相信祖母會知道我的用心的。也就是在這一年裡,我遇到了唐先生,也就是我現在的丈夫。他是我工作的工廠投資的臺商,由於新年將至,他的通行證也遲遲未申領下來,導致他無法在年前趕回臺灣与親朋相聚。
那一天是二十八,偌大的車間裡,祇有我一個人坐在機臺上,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空蕩的車間裡,或許是因為在員工宿舍更加寂寞吧!東莞的夜在九十年代並不很繁華,也沒有太多的霓虹燈火,再加上這個工廠地處郊區,外面那些熱鬧縱使再怎麼蔓延,到了這兒都會折回去。這個地方倒像是一個生人勿近的隔離區了。在我發愣時,車間大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看他的步履,是個男人,我的心開始有些緊張,盯著逼近的人,他也看著我,等到他差不多走到距我不足十米的地方,我才認出來,他是工廠的臺灣老闆。我慌忙從幾臺上跳下來,走近他,向他敬了個禮,他一臉詫異地看著我,用富含臺腔的普通話問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理由來回答他,最後在他銳利的眼神的逼問中,我只好以沒有錢回家來答覆他。他先是輕笑了一聲,然後問我,不久前發的工資到哪去了。我坦言告訴他,已經寄回老家了,家裡還有祖母和弟弟。他接著問我家在哪裡,為什麼來東莞等問題。我們談著談著,一起坐到了機臺上,像是多年好友似的。按照往常,車間的日光燈到了點就會定時熄滅,然而關燈的大叔回家過年了,臨走前,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在和唐先生聊天的過程中,我一直注意著時間,等到了十點多,我提出要去熄燈,他才意識到已經過了幾個鐘头了。我打斷了他的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似乎也理解我的不知所措,主動說,和我一起去熄燈。我們倆一起走向車間的電燈總開關處,一人拉一邊的閘,車間內的燈像是離世人的眼睛似的,一下子就閉上了。與此同時,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當中,我一向無所畏懼,祇有一個怕處,便是怕黑,在沒有燈的環境下,我什麼也看不見,後來唐先生告訴我這叫夜盲症,是因為我缺乏維生素所導致的。車間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個四面高牆的鐵籠子,我縮到一旁,不自覺地抽噎起來,我聽見唐先生一直在喊我,可我竟害怕到失聲,根本回應不了他。唐先生的呼聲越來越急切了,他聽見了我的啜泣,正努力地探尋我的位置。忽然,整個車間燈火如晝,唐先生就站在我面前,那個眼神溫柔似水,我毫無剋制地擁入了他的懷裡。唐先生緊緊抱著我,這種安全感很久沒有感受到了,在此之前,我只在母親的懷裡有過同樣的感覺,然而,母親離我而去已有十餘年了。我在唐先生的懷裡哭泣著,把所有壓抑的痛苦都釋放了出來,在他面前,脫下了一直保護自己的外殼。許久,當我緩過神來時,立刻從他懷裡退出來,並向他表示抱歉,唐先生卻用十分親切的語氣對我說,他邀請我明天和他一起過年。他特地在說完整句話後,加了個“小英”。他的眼神很熾熱,也很渴切,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那裡面內容太多,我無法隨意猜想。唐先生又耐心地問了我一遍語氣更加肯定了,像是在說,如果我不答應,他便不離去。我把自己的眼睛送入他的眼睛,終究答應了他。唐先生隨即笑了起來,對我說,謝謝我,小英。我禮貌地回應他,應該是我要謝謝他,打擾了他那麼久。唐先生搖頭,説,是我陪了他,所以明天換他陪我。唐先生的笑給人溫暖与安全感,現在想來,或許在那一刻,我便已經確定他就是我接下來要一起走下去的人生伴侶了。
阿公推著清潔車已經到了忠孝路和孝義路 的夾叉口,那裡有個紅綠燈,阿公正等待著綠燈亮起,繼續去清掃孝義路上的梧桐落葉,而此時,廚廳內的電飯煲裡燉著的甜粥已發出了“噗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