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我总以为古人较之现代人对生命往往有更深刻更圆融的把握。人这一生,短短几十年,倏忽而逝,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去往何方。其中的意义,真的禁不起追问。脱去意识形态的枷锁,也许追求欢乐才是生命真正的意义。
现代人生活在一个物质过剩,精神匮乏的时代。有房有车有保险,但没有人觉得自己富有。追逐名利的道路上总是那么拥挤,那么喧嚣。古人说“浮生常恨欢娱少,肯爱千金买一笑”,中国封建时代的文人虽然背负着儒家教义,为了一官半职寒窗苦读,四处奔波,但令我佩服的是那些不管仕途发达与否,始终保有生活情趣,追求精神欢乐的的灵魂。
清代沈复在求取功名这条路上肯定是落魄潦倒的一个,不仅不值得羡慕,甚至令人同情。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情而又有趣的人。时隔一百多年,这位文人生活的点点滴滴,居然令我油然而生向往之心。他所著《浮生六记》,可谓以真言述真情,将生活中的琐琐碎碎娓娓道来。“六记”如今仅存四卷。四篇文字,除《坎坷记愁》,其余三卷,都是记载为欢之事,闺房之乐、诗酒之乐、游玩之乐。他的欢乐,离不开一个叫陈芸的女子,夫妻二人,既是互相扶持的生活伴侣,更是这世上最为难得的灵魂伴侣。新婚之后,耳鬓厮磨,缠绵悱恻,谈诗嬉笑,相守甚欢。中秋之夜,二人登上叠石成山、林木葱翠的沧浪亭,拿一条毯子铺在亭中,席地环坐,“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清明祭扫,二人发现山上的小石头上有青苔纹,斑驳好看,便向守坟人借了麻袋,把中意的石头一个个捡拾起来。闲居在家,看着桌上的瓶花,芸说:“画中有草虫之法,何仿而效之?”于是找来蟑螂蝉蝶,用细丝扣着虫颈,系在花草之间,草虫或抱着花梗,或踩着叶子,栩栩如生。看到的人无不叫绝。困顿之时,芸“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三五好友,对花饮酒,“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蜂蝶乱飞,令人不饮自醉。”夏月荷花初开,芸“用小沙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看到这些,怎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太粗糙,太无趣?现代人的欢乐在哪里呢?除了工作家务,剩下那点可怜的时间只好用来追个偶像剧,刷个朋友圈,逛个商场,聚个餐。想旅旅游,亲近大自然,却发现人山高过青山,乘兴而去,疲惫而归。
细想来,其实真正的欢乐不在钱多,也不在人多。那是从心底生发的对自由,对爱,对美的追求。苏轼诗中“清欢”一词,算是道出了其中的真谛。为何是“清欢”?因为这种欢乐是纯真清澈的,超出世俗的眼光和拘束,只在于内心随性而至的那份自在和欢愉。
现代人常说,人生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要有诗和远方。你看,现代人往往将精神的欢乐寄托在远离眼前的不可知的远方。而我们看沈复的生活,他好像时时生活在诗里,活得那么诗意,那么有意思。如果我们因此而以为沈复的人生一帆风顺毫无压力,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的一生可谓贫寒潦倒,颠沛流离。在事业上,他没能科举取仕,一辈子只能四处奔波,屈居幕府,更多时候处于失业状态,要靠朋友接济方能度日。在家庭上,他与陈芸虽然伉俪情深,但他的父母却很不待见这个儿媳,一样逃不开令我们现代人头痛的婆媳矛盾。后又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算是尝尽了人间悲苦。芸娘重病之时,沈复失业,四处借贷,家中婢女卷了东西逃走。芸娘去世时,殷殷嘱咐丈夫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养遗子。话未言尽,痛泪两行。“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但是,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人世坎坷中,我们还是看到了那样令人愉悦的闺房之乐、诗酒之乐、游玩之乐。书中芸娘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如若没有在朴素生活中追求欢乐的热情,我们的生活永远只能是一地鸡毛,永远到不了诗和远方。
苏子担心海棠花在夜深时会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川端康成在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愿你我在繁杂尘世中还能保有一颗纯真的心,用心去感受生命中的欢乐,以此来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