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请登记


“来人啊!抢钱啦!大家伙儿快把这老贼拉开!”

西门庄最热闹的麻将台边挤满了看热闹的老少。怪的是,面对这嘶喊抓贼的呼救,边上人却都是不知所然地目光锁在那呼救人身上。

呼救的是个五六十的老妇,穿着黑底绸面袄,衣角下绣着富态艳丽的红牡丹,灰白的头发只剩下脑后的小髻保存整齐。最夺目的是她的五指,全不像她眼下挂的皱纹那样乏力,它被灌输了老妇身上所有的生气,像鹰啄嫩肉的喙,死死地抠住眼前面色憋得通红的老头的手。

老大爷憋着嘴,瞪着眼,手下一刻也不放松与那老妇较量!他恨恨地说:“好啊,跟我过了十几年,最后我成了贼,倒要看今天谁斗过谁……”

“付大娘、钱大爷,您俩这是闹哪出?两口子怎么成抢钱的贼了?”

热闹堆里终于有个放弃看热闹的发了声。”呸!谁和他是两口子

“那老妇向老头啐了口唾沫。”

“哎呦,吵个架还能吵离了不成?都是小事,把话说敞亮就成。”

老少皆劝了起来。这时热闹堆里突然辟出了一道安静地,两三个穿正装的妇女和几个青年人夹着公文包朝两人走来,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陈主任来了,快别闹了!”

应声,争斗的老妇老头死死钳制着的双手终于缓下阵来。领头的女人开了声:“怎么回事,大爷大妈怎么动起手来了?”

老妇攥着拧巴的不成样子的钞票,扬声告道:“他要抢我的钱!”

“大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两口子的钱是双方共有财产,哪来的什么抢不抢。”

闻言,那大爷却耷了耷眉眼,静默住了。

老妇抚了抚鬓角,沉声说道:“到今儿我也不怕大家笑话了。小陈你来咱庄子晚,不知道我原先在别地是死了一任的,留有一个孩子在原家,后来回娘家时认识他跟他过的,民政局离我们这小地方有段距离,我当时条件也不图他什么,帐篷一搭凑活过了,没扯啥证。所以我的钱就是我的,和他没什么关系。”

此话一抛激起了热闹堆里一阵骚动。老大爷不甘心地跳到老大娘面前,“哼!你这老货,跟我十几年里不和我算什么你的钱,我的钱,现今你儿子中了彩,有了钱,你到想和我算起钱来了,你倒是精啊。”

“那也是我儿子的钱,你也别想!”

“别想?你这么多年,没吃我赚的?没用我赚的?你摸着你贱心,敢担保你没偷摸拿钱去给你那崽子。”

“我呸!你赚的?你赚多少?凭你那些到处给人摸骨算命的唬人本事你能进多少米钱?”

“好啦,别吵了。”陈主任抚了抚额头,端起她的公文包耐心地向钱大爷说道:“大爷,既然你和大妈并无法律上的婚姻关系,那么您双方的财产就是各自私有的,你不经同意拿对方的钱,就是抢了。”

“什么!那我以前给她的钱,都是白瞎,捞不到她一点好处不成?”

“没办法,那是您以前自愿给的啊。不过,按官家的规矩,是可以索要分手费、精神损失费的,但是……”

“但是啥?”两人一起提着嗓子盯着陈主任的嘴。

“但是两方得达成协议,协商好了,两方都点头了才行。”

于是,自听了陈主任协商索钱一话,付大娘娘家的大门上,每日都会印上钱大爷的手掌,什么雀儿都不敢在她娘家门口叫唤了,因为它们自知比不过钱大爷的嗓门。

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一日,钱大爷结束了日常在付大娘家门口的“索钱程序”,正身心疲惫的拖着步子准备回家,却被一辆涂着锃亮黑漆的车,彻底牵绊住了双脚,他盯着那车像个傲慢的老爷,缓缓挺进付大娘娘家门口。

不一会儿,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上挂着西装的臃肿身子的男人,接着紧闭的大门也开了,迎出多日未露脸的付大娘,腆着脸拥着男人进门,说:“这么快到了,这村路不好走吧,快进去给你外婆瞧瞧,都想着你呢!”

男人斜瞅了付大娘两眼,冷哼道:“是想我的钱吧。”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这时的钱大爷本该冲上去,抓住他们要钱的,可他的双脚却不听使唤似的定在原地,他满脑子回想着那句话:想孩子的钱,想孩子的钱……

付大娘有自己的孩子,她想她孩子的钱,而他没有孩子,他只能想付大娘的钱。难道一切都是为了钱,以前是为了付大娘,但现在付大娘没了,他就只能为了付大娘的钱。

愣神间,太阳溜到了树低杈丫里,而钱大爷竟是被一声尖锐的汽笛声惊得回神的,他定睛一看,竟是那辆长得像老爷的车,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男人的脸,男人问道:“大爷问您一声,这庄子上有个算命的钱先生是哪家?”

钱大爷彻底回了神,疑惑的答道:“我就是。”

“呵!那真是,菩萨牵线呢!”

接下来的一切钱大爷果真成了个脚踩青云飘的“醉神仙”。他恍惚的把屁股挪到了那老爷车上,腾云驾雾般,指路到了他给人算卦的小屋里。

坐定后,男人下巴的肉笑得一颤一颤的,搓了两下手,四下打量了一番,“钱先生是单身一人住着?”

钱大爷立刻从云间跌倒到实地上,警惕的答道:“是……”

“哦,如今老人家都不应容易呢,我那老母,这么多年也是单一人,没个照应,要不是还有我这个儿子,怕是将来生个小病都没处嚎呢。”男人挑着眉正了正他粗腕上的金表。

钱大爷的脸立刻变得灰青,冷声问:“什么?你母亲单身一人过,她对你说的?”

“对呀,您不是和她娘家一个庄吗?难道比我这远处的人还不知晓?”

“我当然比任何人都知晓!”

“对对对!凭您算卦的手段有什么不知晓的,我以前还听外婆家里人提过您的名声呢。”

“他们提过我?”

“以前提过一两嘴,现在不提了……”

钱大爷的脸彻底冻住了,“你有事说事,别扯旁人的闲话。”

男人收了收笑,说:“是这样,我前些年,到处做些小买卖,但总赔!晦气的讨财神嫌!没法子,跟我家那口子拜了拜老爷菩萨,隔日竟中了彩头!自此,我心就诚了,今日碰到你老人家也是菩萨指点,让您帮帮我瞧瞧接下来的财路不是喽。”

闻言,钱大爷盯着男人琢磨了一阵,目光掠过他腕上的金表和男人那熟悉的眉眼,冷下去的眼睛突然注满了精光,他伸出手在龟甲上摩挲了一阵,笃定地问男人:“你父亲是你10岁的时候去的吧?”

男人点头

“家里还有个小女孩呢。”

男人默许

“你背后肋骨上的疤是你父亲生前追你打时落下的吧?”

男人的屁股坐不住了,瞪大眼睛盯着钱大爷。钱大爷似有会意,放出了大招,“这次中的彩头是这个数……”说着竖了几个手指。

“哎哟!您老人家活菩萨,一说一个准,我这往后的财路可要靠您多指点啦!”

钱大爷的双眼狠狠的眯着,“是有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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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也是奇了,付大娘家门口的雀儿,竟扳倒了钱大爷,取而代之成了付大娘家门口的“座上宾”。

可少了钱大爷的“叨扰”大娘却并未因此过得有多顺心--她的儿子已经好一段时间没给她寄养老金了。

最终,她决定亲自到儿子家里探望。

付大娘带着新鲜果蔬野味一路奔波,晌午时到了日日想念的儿子家里。来开门的儿子似乎被付大娘的到来惊的一愣,但随即脸上又挂上了那份不耐烦,付大娘早已习惯以笑应对儿子对自己的所有态度,她已经老了。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然而,付大娘的笑自她刚踏进儿子家门时的那一刻,便被瞬间冻结住,她嗅到了一股熟悉到可怕的气味,那气味萦绕在她身边十几年,只要身上一处毛孔接触到它,她便可准确的感知到,那是钱大爷行当里的宝贝——“檀木普贤菩萨像”!

付大娘五官狰狞着,不顾儿子的阻拦,循着气味,到了里屋,迎头便撞入与她对视十几年的菩萨慈悲眼中。

她尖颤着嗓子问儿子,“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什么东西?这是宝贝!能发财的宝贝!”

“狗屁!到底是哪个老东西给你的!”

“老东西,你不懂给我闭嘴,别冲撞了我财路,这是我从钱大师那儿高价请来的菩萨。”

“钱……”付大娘的嘴唇瞬间憋得乌紫“我庄上算卦的钱大爷?”

“是,你以前给我寄钱写信的时候,不是还提过他的功德吗?我见他果真灵验,可是把这次中彩的钱,砸大头到他的菩萨里了呢……”

“他灵验个屁呀!你把钱砸多少给他了?说啊,说!”

“砸多少也没你的份!”

付大娘不知该如何辩说,要告诉儿子自己十几年来抛了他,与别人没名没分的过了,并且那过了十几年的男人就是钱大爷,她知道钱大爷的所有把戏,那尊“菩萨”是钱大爷徒有虚名的碑坊!

不,这样就是把钱要了回来,怕是自己一个子也捞不到了,付大娘权衡了一阵,丢下手里胡七八杂的果蔬野味便往回奔。她要亲自去找钱大爷要钱!

付大娘刻不容缓的当即买车票奔回西门庄上,到夜终于赶回了庄子上。

此时西门庄已被黑夜吞没。月亮被晚云山风搅得模糊暗淡,路上静得怕人,只听得付大娘“窸窸窣窣”的匆忙的脚步声,踏碎了夜的死寂。

而此时的钱大爷也似乎有所预感,这种预感并不是突然之间,而是那是男人将沉甸甸的钱袋子交到他手上起,他就预感付大娘不日便会来抢他的钱,抢不到便偷,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今天或者就是今天晚上,下一刻,下一秒!他惶恐,夜的死寂加深着他的不安。

他把钱放哪儿了?自己床下。不不,自己怎么这么糊涂,竟然把钱放到了付大娘收钱的地方!他嚯地爬起来,抱着钱袋,在屋里四处转了个遍。

突然,他想到了平房屋顶上搁置杂物的铁皮箱,他连衣服也不顾披,他找来梯子,一手死死地抱着钱袋,另一手颤颤的扶着梯子。脚下的梯阶“吱吱”作响,他一步一步往上爬,急切的想把钱带到安全的地方,终于要踩到最后一个阶梯了,“嘭!嘭!嘭!老东西!把钱还回来!”猛然间钱大爷左胸腔里被什么东西结实的撞了一下,刚抬起的左脚触电般滑落梯间,一地红钞散落……

钱大爷终于还是没有把他的钱带到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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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村人为钱大爷送往西归。

葬礼上,人群再次为陈主任辟出了一块安静的讲话地,“大家都知道钱大爷无儿无女,没个近亲,也没有什么名分上的伴,所以这财产便成了个没着落的,我和村干部领导商量了一下,除去花费在操办葬礼上的钱,剩下的就以钱大爷的名义捐献给村里的建设发展项目。大家在这儿做个见证,站个公理吧!”

“公理?哈哈……”

陈主任一愣,看见了蓬发红眼的付大娘,她走了过去,抚着她肩膀说:“大娘,为了钱,把人逼死,划不来。”

“逼死?我把他逼死了吗?我跟着他,他用的比进的多,到这个年纪了,将来生个小病小灾都没法子熬住,我想靠靠儿子的钱度过安稳的晚年,最后被他打了个白漂,我把他逼死?是他要把我逼死!”

付大娘挣脱陈主任的手,发疯了似的挤出人群,佝着身子走得急促又吃力,她边走边呓语:“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了没用的碑坊,没用的假菩萨,都上你的西天去吧!”

付大娘再次到儿子家,开门的不是儿子,是儿媳,儿媳说她儿子又去买彩了。

儿媳把付大娘迎进门,没来及注意付大娘的异样,楼上便传来了小女儿的哭闹声,于是匆匆上楼,将付大娘一个人留在了里屋。

付大娘拖着软绵无力的双脚一步一步走近,空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菩萨的慈悲眼。付大娘像只困笼的母兽,抓起手边的一切钝器,砸向供台。她使尽全身力气,去推、去踢、去扔、去砸。直到掏空所有的力气,她累了,不知是对菩萨说还是对钱大爷说,“都上西天去吧。”

话落,眼前的菩萨竟活了般,晃动了起来,付大娘软了腿,呆在原地盯着那菩萨的眉目,发觉自己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至“砰咚”一声。

一股温热濡湿的液体,从额头流入泪沟直至永远的黑暗谢幕……

楼上的儿媳听到动静,下来定睛一看,慌得掩住小女儿的眼睛,两具破碎的,安眠在血泊里。

是钱逼的吗?都是人逼人找的借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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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小小的西门庄建起了一栋庄严气派的大楼,标榜着三个大字“民政局”,竖有一牌“结婚右转登记”,旁边立有一石碑“钱xx、付xx 捐建”。

--The end--

作者:耿敬阳

本文系乡野故事实验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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