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
在给父母留下这样一张字条之后,十八岁的卡拉奔向了街那头的教堂停车场,那里有她的情郎克拉克和让她无限茫然和无比期待的新生活。
等待她的,是简陋的活动房屋和辽阔的乡间草场,是初来乍到短暂的自由浪漫和紧随其后长久的窘迫艰辛,是克拉克常态下的强势暴躁和偶然间让她不敢期待亦无法忘怀的慷慨和柔情,是关联生计但与克拉克的脾气同样无常的天气和出离悲伤后独自面对马匹和小羊时缓缓落定的安宁。
就这样,卡拉在她自主选择的“真实的生活”里挣扎着喘息着,忧伤而未及绝望,压抑却找不到出口。也许,她无数次的想到过“逃离”,但却并未付诸行动,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件事的发生以及它给卡拉带来的情感扰动,回答了我内心关于《逃离》的第一个疑问。
1.逃离,为何在此刻发生?
那件事说来话长。为了点燃彼此的情欲,在床第间营造出独特的暧昧氛围,卡拉添油加醋的描述了她的帮佣雇主——邻居贾米森先生在病榻之上对她的欲求和渴望。
也许,初次的描述不过是无心插柳,却在无形之中暗合了克拉克胸中某种诡谲的心弦。结果是,这样的描述如同一粒灵丹,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都能瞬间点燃克拉克躁动的欲望和彼此间久违的激情。
这招儿屡试不爽,让卡拉欲罢不能,但与此同时,她却需要拼命压制心中另外一重挥之不去的情感,那就是:贾米森先生日渐萎缩的病体带给她的悲伤怜悯,和自己滥用这份枯萎无助所引发的羞耻和自责。
本来,一切都在暗流之下漠然涌动,有波澜但不至于失序。可是,在这因果粘连、人心各异的生命旅程中,总有很多因“我”而起、但日渐偏离本心、而“我”又无力控制的连环轨迹。
贾米森先生去世了,通过他的讣告,克拉克得知他生前曾因写诗获得过一大笔奖金。这个消息让克拉克的贪欲瞬间膨胀,他陡然觉得贾米森和自己妻子之间的那点事儿已经成为一种资源,他想以此敲诈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并坚信西尔维亚会因为顾及先夫的声誉而乖乖交钱。
然而,这一切都有赖于卡拉的支持和配合。
卡拉做得到吗?
在和克拉克共同生活的这几年里,卡拉生活的主题就是对克拉克的观察,顺从,迎合和适应。克拉克的情绪变化主宰着她内心的阴晴,她无法拥有自己独立的感受,只能在克拉克频发的阴郁中,感受着濒于崩溃的压抑。
为了打破这份压抑,她不惜扮做愚蠢可笑的小丑,不惜压制内心的纠结自责反复提及贾米森先生那点儿可怜的欲望。可是,即便如此,要按照克拉克“导演”的要求把那点欲说还休的床第之私改头换面,作为敲诈之资,她做不到。
毕竟,在那件事上,寄托的是她的情欲和欢愉,是克拉克被撩起的激情(也许,这激情之下隐藏的是对曾经生计无忧、生命旺盛的垂死之人莫名的优越感和微妙的心理平衡),而非被欺凌、被侵犯的屈辱和愤怒。
不仅如此,她一直被内心的羞耻感折磨着:羞耻于欲望,羞耻于自己难以抗拒撩拨克拉克的诱惑,把两个人肉体的欢愉建立于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生命的衰败与枯萎之上。而克拉克贪欲的膨胀让她再也无力压制内心的自责与羞耻,毕竟,这一切皆因她而起,可是,对于说过的话,“她是既无法收回也不可能否认的了。”
就在这时,一直旅居国外的西尔维亚回来了。蓄势待发的克拉克终于等到了这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卡拉再也无处可退了。
该怎么办呢?一边是克拉克不断的催逼,利用他惯用的冷漠和阴郁,逼着她到西尔维亚面前去扮演那个“受辱的女人”;一边是良知,是羞耻感,是深深的悔意,以及,她想要继续维系的、在西尔维亚面前的、那个旺盛而蓬勃的自己。
没错儿,卡拉是多面的。在克拉克面前,她脆弱,柔软。可在西尔维亚眼里,她是坚硬的、蓬勃的,她澈如朝露、灿若云霞,她阔如大海、煦若暖风。她就像一个容器,在西尔维亚最艰难的时刻,包容了那些连她自己都无法接纳的真实感受,让她在丈夫死后本该悲伤的时刻能够同时葆有疲惫、厌倦,让她敢于舒畅的告别往事,从而有力量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以思念的方式缓缓追忆那些裹挟着恨意的爱。
也许,如果没有卡拉,西尔维亚是无法安然度过这段人生的危险期的。
可是,卡拉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对于西尔维亚的意义,也没有接收到西尔维亚心中那份深重的情谊。对于低潮期的西尔维亚,她心怀悲悯,对于帮助自己逃离的西尔维亚,她也表达了真诚的感激。但与此同时,她对西尔维亚又表现出令人费解的冷漠与疏离,在逃离的大巴上有段卡拉的内心独白,其中有一句耐人寻味的结语:“但愿自己不必非得在她周围盘桓得过于久长。”此处的“她”,指的应是西尔维亚,那个在危难之际对卡拉施以援手从而被她称为“真正朋友”的人,可竟又是她想要尽快摆脱的人。这反常的表现勾起了我内心对于《逃离》的第二个疑问。
2.该如何解读卡拉的人性和她对于西尔维亚的情感?
西尔维亚深深感动于卡拉在丈夫死后的困难时期对她的帮助,可也许她并没有想到,卡拉对她的包容和照护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别人的悲伤、 绝望或痛苦,而无论这个“别人”是克拉克,西尔维亚,还是那些初次来学骑马的客人。那些沮丧和忧伤于她而言是一种难耐的折磨,她觉得自己负有“让气氛松弛些”的责任,于是,总要“豁出去做出某种的确很愚蠢可笑的举止”。她在西尔维亚抬眸时张开双臂做鬼脸,那表情就像太阳,一直照进西尔维亚的心底。
我们每个人当下的行为、感受和思想都连接着过往:原生家庭、早年的成长经历、每个当下的记忆都是雕塑师,既塑造着我们,也禁锢着我们,把我们关进那个独一无二的模子,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自己”。
卡拉对别人情绪的格外关注、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冲破压抑的努力,克拉克的强势、暴戾,西尔维亚对于被包容被接纳的渴求与感恩,在这鲜明独特的人生姿态背后,都连接着过往的渴求、求而不得、挣扎、失落、爱恨、恐惧。
而无论在小说里,还是在真实的人生剧本里,我们看到的、遭遇到的、爱上的,都是当下的横断面,是某种相对固定的姿态,我们急于给这些姿态贴上标签:善良,柔弱,矜持,刚强,聪慧,或者虚伪,无能,懦弱。可是,人性是流动的,善变的,诡谲的,多层次的,无法用标签固定的,人们急于用标签为人性定位,并在此基础之上用善恶对之分类,也许是基于内心对于黑暗的恐惧。
西尔维亚也给卡拉贴了标签:“安详”,“聪慧”,“无忧无虑”,“慷慨大度”。她感受着卡拉的包容和照护,可她不知道,这份包容和照护背后是对别人负面情绪的格外关注和异常敏感,以及在此基础之上脆弱的承受力。也许,幼年时,身边人的痛苦无助曾带给她深深的绝望和恐惧,而当时弱小的她无力把自己从这种压抑的氛围中解脱出来,甚至她会把别人的阴郁寡欢都归因于自己(无能?笨拙?),以至于成年之后的她也缺乏从别人的抑郁感受中抽身而出的能力,总要不遗余力去改善别人的情绪。所以,在那张“滴水檐怪石兽似的鬼脸”背后,有善意,有对弱者的同情怜悯,更多则是怕自己被痛苦绝望吞噬的恐惧和拼命也要冲破压抑的努力。
为了摆脱这份束缚,不让自己那么痛苦,她学着远离关系,封闭心门,避免和别人建立深层的情感链接。
“她是中学里的所谓差等生,是姑娘们众口一词的恶言取笑对象,可是她倒不怎么在乎。”
她与母亲和继父情感疏离,除了克拉克之外,只对自然和动物敞开心扉。
“她唯一真正想做的,从出生以来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够住在乡下和动物打交道。”
几年前,她抛掉一切,勇猛无畏地奔向“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这所谓“真实的”生活里其实寄托着“真实的”自己:那个可以远离人群、不必应对任何关系、只在乡下辽阔的草场上自由奔跑、畅快呼吸的自己。可这份扎根在泥土中的、蓬勃而旺盛的“真实”又何尝不是对世俗生活、 对人际互动的仓皇退避?!而克拉克之所以能够打开她的心门,除了在人群中同样的疏离、同样的孤寂,还有他口中那暖日广川、天高云淡、离群索居、牧马羣嘶的生命皈依。
然而几年后,当她下定决心再次逃离,从一种“真实”逃向另一种“真实”,却陡然发现,自己依然缺乏应对世俗生活的勇气。
“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到里面去。”
于是,她逃而复返。
她和西尔维亚的关系也是这种回避型人格的写照。她口口声声称西尔维亚为“真正的朋友”,可实际上西尔维亚并不曾叩开她的心门,她也没有能力让西尔维亚走进她的心里。
“贾米森太太的存在使她被笼罩在某种无比安全与心智健全的感觉之中,使得她的出逃似乎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过的做法……”
“卡拉已经感到自己又能拥有早已不习惯的自信心了,甚至还拥有一种成熟的幽默感呢,她那样地将自己的生活隐秘透露给贾米森太太,其结果必然是博得同情,然而这又是具有反讽意味与真实的。而就她所知,将自己呈现成这样,正好符合贾米森太太——也就是西尔维亚的期望。”
“但愿自己不必非得在她周围盘桓得过于久长。”
她在西尔维亚面前的表现更像是一种表演,她有意识有选择的呈现出了一个在婚姻中痛苦不堪、对于逃离有着坚定信念和理性规划的自己(而回避了自己对于目前生活的留恋、对克拉克的情感纠结),她认为这样的自己符合西尔维亚的“期望”,也足以激发西尔维亚帮助自己摆脱困境的决心。同时,她也担心以西尔维亚的“敏感和缜密” ,足以识破自己的机心,从而对自己感到“失望”,可西尔维亚的“失望”并不会带来任何“危险”,因而也不足为虑。所以,在西尔维亚答应帮忙之后,她表达了真诚的感激,同时那感激又因为缺乏真正的情感依托,所以显得“几乎已经很随便了”,西尔维亚也敏感地觉察到,对卡拉来说,“自己的被拯救已经视为理所当然的了。”
此刻,我坐在这里,默想卡拉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假设在大巴上,在那“生命的紧要关头”,她没有选择退缩,而是继续向前,只身来到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而西尔维亚能够给予她持续的爱和关注,慢慢打开她的心,也许,几年之后,一个全新的卡拉,真正自由的卡拉会慢慢破土而出。
我转念又想,去而复返又何尝不是一种选择?选择顺应内心的恐惧,选择回到克拉克的世界。这次失败的逃离并非没有意义,她让卡拉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各种声音,让这声音背后相互冲突的感受彼此交锋,最终,对世俗生活的迷茫和恐惧战胜了克拉克带给她的无助和痛苦。她虽然没有勇气揭开过往的疮疤、在陌生的世界为自己的懵然新生杀出一条血路,但当她决定回头时,想必也准备着要以更顽强的姿态走好以后的路。可是,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呢?也许,她的心里并没有答案。
以前的她,惯于顺从、隐忍、迎合、适应,可即便自轻如她,也有忍无可忍的一天。如今的她,经过逃离的洗礼,进一步确认了自己对外面世界的恐惧。那么,她会不会始终心存焦虑,以为克拉克带给她的这份“真实”是她所能选择的唯一的路?带着这样的焦虑,她会怎么走下去呢?
她选择了隐藏自己:把逃离前那个悲伤的、绝望的卡拉藏起来,藏到一个克拉克看不见的地方。
“你一点儿没提那回事吧,是吗?”
“我没提。”
“其实那都是胡编的。真的就是胡编的。你一定得相信我。那根本就是瞎说一气的。”
“知道了。”
“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就是了。”
“全都是我编出来的。”
“知道了。”
被她隐藏起来的不止是过去的悲伤和绝望,还有在读到西尔维亚的信之后,内心的“刺痛”和“惊异”。西尔维亚的信在她心里种下了另一个克拉克,一个疯狂残忍的克拉克,一个内心深不见底的克拉克。在那一刻,她陡然发现:克拉克跟她一样,也把自己的一部分藏起来了。
我敬佩卡拉的包容和坚忍,她虽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揭开那个藏起来的克拉克,可竟能在心里承载那么大、那么沉重的一个问号,并带着这个问号尽量从容的生活。也许,就像大难不死的人在亲历死亡的恐惧之后会格外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卡拉,在“逃离日”的洗礼中也直面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因而对于自己选择的道路,也有了更强的忍耐力和包容力。
也许,她会带着这个问号度过余生,毕竟,这个停留在问号阶段的克拉克,是目前的她所能承载的极限。也说不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会攒起所有的勇气去面对那个真相。而真相到底是什么?这是我心里的第三问。
3.克拉克到底有没有杀羊?
是卡拉心里的“克拉克”杀了那只叫做“弗洛拉”的小羊。在卡拉心里住着两个克拉克,一个是杀了小羊的一号克拉克,一个是放走小羊的二号克拉克,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号的身影由浓转淡,但并不会彻底消失。
真正的克拉克到底有没有杀羊,在小说中并没有给出答案。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弗洛拉的失踪必定与他有关。因为在从西尔维亚家回来之后,面对卡拉,克拉克对于弗洛拉的归来只字未提。如果说忘了,似乎不可能,因为光影里的弗洛拉刚刚带给他巨大的心理冲击,此刻的他应是惊魂未定,不可能忘记。而且,他心里那么想留住卡拉,弗洛拉的归来应该算是好事一桩,可以帮他一起拴住卡拉的芳心,因此,他应该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卡拉才对。
然而,为什么他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没说,是因为彼时的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让弗洛拉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至于是杀是放、当时已经动了手还是事后为之,我们并不清楚。
那么,为什么克拉克的世界里连一只小羊都容不下了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回答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暗夜中如幽灵般的弗洛拉会激起他那么强烈的恐惧?
“‘耶稣基督呀。’克拉克轻轻地、真诚地喊了一声,一边紧紧抓住西尔维亚的肩膀。这个肢体接触倒一点也没有吓着她——她认为这一举动不是为了保护她就是为了让他自己镇定下来。”
强势暴躁的克拉克、傲慢无礼的克拉克、“男子汉”克拉克,竟然需要抓住一位女士的肩膀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当暗夜光影中的“怪兽”以小白羊的姿态现身时,克拉克当着西尔维亚的面,说了三遍“吓得我们尿裤子啦”。这位吓尿了的克拉克哪里是那个暴躁阴郁的男子汉?明明是个可怜而无助的孩子。
克拉克给我们的印象是强势、暴戾,他总是先发制人,而且不管在什么情况都振振有词,仿佛道理都在他这边。这强势的做派表面上看是一种武器,用以应对外在的威胁。实际上,却更像是一种心理防御,用以战胜内心的弱小无助所带来的恐惧与不安。
“你脾气也太火爆了。”卡拉说
“脾气不火爆还算得上是男子汉吗?”
克拉克认为,“脾气火爆”是男子汉的标签。也许,这个标签可以带给他安全感,帮他对抗与幼弱无助关联的恐惧。说不定,在某个被他深埋于心底的体验中,弱小就意味被毁灭,他无力承载这样的恐惧,只能让自己不断强大,用暴戾虚张声势,与内心的恐惧叫板。久而久之,克拉克在岁月为他打造的模具中渐渐成型,活出了现在的姿态。
由是观之,他之所以容不下小羊弗洛拉,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弗洛拉在他心里具有两重意义。
首先,弗洛拉勾起了他强烈的恐惧,这样的恐惧足以唤醒他内心那个可怜而无助的孩子,让他想起某些让人难以释怀的过去。
“幽灵”化身弗洛拉的体验对于正常人而言可能只是虚惊一场,在西尔维亚眼里甚至充满诗意。可对克拉克而言,却意味着又一次经历了他最不愿面对的感受——恐惧。不仅如此,这样的感受可能还会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而不断的看到弗洛拉,就意味着要不断的回顾和面对那些深埋于心底的颤栗。
其次,在某种程度上,弗洛拉与他心里的“卡拉”等同。在西尔维亚面前,他曾这样描述弗洛拉:“山羊的脾气是很难捉摸透的,”“它们看着挺温顺,其实不真是那样。特别是在长大之后。”
相信逃离后的卡拉也会给他这种“长大”的感觉。所以,面对再次出现的弗洛拉,体验着与卡拉同样的去而复返、失而复得,他的内心必然翻江倒海。如果弗洛拉不消失,他就要不断的回忆起那种“五脏六腑一下子给掏空了的”感觉、那久违的孤寂、以及令人颤抖的无措和恐慌。
于是,弗洛拉再次失踪了,就像从来没有回来过。
当做出上面的解读时,我心里更倾向于克拉克只是放走了小羊,并没有杀他。
可是,这终究只是我的想法,卡拉是怎么想的?她心里那位杀羊的“克拉克”是怎么种下的?
我始终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