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幕降临,古丽江边升起寂寥的孤烟,微弱的火光洒在昏暗的江面上,碎成星星点点。
“咳,咳。”一口暗血从小女孩口中咯出,微弱的生命气息伴着异样的腥红映在小女孩脸上,我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一头陷入漆黑的梦境深渊。
深夜,四下渐渐凉了起来,断断续续的窸窣声传到耳中,一点一点地将我从梦境中拖了出来。
火堆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不远处坐着一个细小的身影,觉察到我醒了,一摇一晃地挪了过来。
“你醒了。”声音漂在空中,听上去很遥远。“你太沉了,我拖不动你,上车。”
我跟着她爬上了马车,还没坐稳,就见她扬起长鞭,驾车朝伽罗城驶去。
“你要去哪里。”我心中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你是我的仇人,不要跟我说话。”小女孩头也没回,可是过了一会,又说道,“我要回去找水冶白苏报仇。”
我下意识地想劝阻小女孩,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漫长的迟疑变成了沉默,和在骨碌骨碌的车轮声中,一点点地麻木着。
“不过不是现在。我还没什么力量。”小女孩忽然说道,“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报这个仇。”
小女孩说她叫符徒央佳,父亲是符徒氏第十代家主。族人原本住在伽罗城,和水冶氏是并立的两大家族。近年来,水冶氏勾结流匪,逐步蚕食符徒氏,将其逼出了伽罗城。
“原本以为白苏只是想独霸伽罗城,没想到她竟然赶尽杀绝。”央佳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里的长鞭越攥越紧,“啪”的一声抽在马尾,只换来一嘶悲鸣。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问道:“我听她提到过通灵宝玉,那是什么。”
央佳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并没有回答。
我又问:“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央佳应道:“我们符徒家,跟南面的柳氏、花开氏、出云氏、巴乌氏这些大家族都打过交道,他们比水冶氏强,我打算去投靠他们。”
央佳取道江边,绕开伽罗城,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停了下来。
“到了吗?”我刚好睡醒,揉着眼睛问道。
“你以为是出门郊游?”央佳瞪了我一眼,“吃饭了。”
说着,她撤去车座下的挡板,拖出半口袋干粮,又递给我两个水袋子,“你去江里盛一些水来。”
我盛水回来,央佳已经架好了篝火。晚餐是半块干饼,央佳饿了一天,几口就吞下干饼,随即铺开毛毡,蒙头便睡。
夜半时分,火堆一点点燃尽,凉薄的空气从四面一拥而至,冷得我打了个激灵。央佳就躺在旁边,身子在寒夜中簌簌发抖。
我将自己的毛毡盖在央佳身上,恰逢一阵寒风吹来,冻得我睡意全无。央佳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里开始了梦呓。
“爹爹……弟弟……”声音里透着温存,听得我有些出神,可紧接而来的一句令人胆寒,“贱女人!”
天刚破晓,央佳就醒了。
“你一宿没睡吗。”央佳问道,我点了点头,她便将毛毡扔了过来,“傻子。”
时近晌午,一座大城远远出现在了天边。
“北阳城。”央佳精神一振,一鞭子抽了个脆响,“巴乌氏就住在那里。”
马儿应声嘶鸣,朝着土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距离北阳城十余里地时,远方忽然传来疾乱的马蹄声,央佳大喊一声不好,立刻拽住缰绳,掉转方向跑去。
“怎么了?”我惊坐而起。
“可能是流匪!”央佳脸色绯红,嘴唇死紧,“怎……怎么办。”
“北阳城不远了,赶到那里应该就没事了!”
“对,对……”央佳嘴上应着,身子却僵住不能动弹。
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长鞭,“我来赶马,你去把干粮藏起来!”“对……”“快去!”
一声厉喝惊醒了央佳,她一头扎进车厢,将干粮塞到座椅下,又取来木板封住。
马车在荒原上轰然奔驰,却甩不开流匪的轻装快马。马车很快就被一左一右两匹快马赶上,马上的男子从腰间摸出长刀,逐渐向马车靠近着。
央佳见势不妙,大喊道:“快掉头!”
我拼命拉住缰绳,可是男子的动作更快,刀影交错而过,马车猛地一颠,身子不由自主地飞出车外,“嗵”地摔在地上,滚了数圈才停了下来。
“老大,这两人怎么处理?”“不管他们,看看车里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活口会不会成祸患?”“北阳城附近,不要多生事端。”“是。”
简单的对话结束后,响起一阵杂乱的翻找声。
“老大,车里什么都没有。”“……那把马牵走。”“是。”
我和央佳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直到流匪的马蹄声消失到很远。看着遍布一地的狼藉,央佳忍不住捂面啜泣。
“为什么,老天要让我遇上这种事……”
我走到破败的马车前,摸索许久,从座椅下掏出了那袋干粮,默默来到央佳跟前。
“马车没了就没了,活命要紧。”
匆匆赶了半天的路,我们终于在宵禁前赶到了北阳城。夜里的北阳城沉寂而冷清,我们寻到一条无人的巷子,靠墙坐了下来。
央佳说,符徒氏跟北阳氏其实没什么大的交情,只是在以前的一次首领聚会上,老爹敬过北阳氏一碗奶酒。但是现在马车没了,干粮见底,身上更无分文,除了投靠北阳氏别无他路。
沉默了一会,央佳从怀里摸出来一块白色玉佩,捧在手心怔怔看着。
“这是什么?”“这是我的宝贝。”央佳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到了我手上,“你小心藏起来。”
“通灵宝玉?”“……嗯。”“为什么给我。”“我保护不了它。”“……”
又冷又饿,我们几乎彻夜未眠。天刚破晓,我们就寻路找到了城主府。
开门的是一个半百的老头,“符徒氏?你等一等。”
老头不多时就回来了,“老爷说,没听说过符徒氏,你们走吧。”
“怎么可能!”央佳抗议道,“伽罗城你们总知道吧,伽罗城一半都是我们符徒氏的!”
“老爷说了没听过,就是没听过。”
不等央佳有所反驳,大门就“嗵”地关上,央佳差点被撞倒在地。
“可恨!”央佳攥紧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天要亡我符徒氏。”
我扶着央佳,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各种思绪化作一缕长叹,却莫名让她平静下来了。
“走吧。”央佳说道。
离开城主府没多远,府门突然再次打开,身后传来老头慌忙的声音:“小姑娘留步!”
驻足回身,看见老头一路小跑而来,“小姑娘,你刚才说,自己是哪个家族的?”
“符徒氏。”“伽罗城的那个符徒氏?”“不错。”“太好了,老爷有请。”
我和央佳相视一眼,彼此看到了惊讶和困惑。
老头将我们引到一处偏房,要我们先行歇息,城主会在晚些时候召见。
一连奔波数日,央佳早就精疲力尽,躺在松软的床上,很快就进了梦境。我走出房门,在院子里找了张石凳坐下,微风拖着落叶在地上“吱吱”刮着,我不知不觉看出了神。
直到到太阳西沉,我才恍然醒来,起身回房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央佳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我轻轻关上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窗外漏进来淡淡余辉,睡意一点点地爬上脑袋,将眼睛缓缓遮掩。
不知什么时候,央佳忽然一句话将我惊醒,“我刚刚做了个梦。”
我感觉脑袋很沉,身体使不上劲,声音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什么梦?”
“我梦见水冶白苏拿着刀追我,一刀砍在我的后背上,就是这里。”央佳说着,反过手指了指背心的位置,“我现在都能感觉得到。”
“疼吗。”
“不疼,有点痒痒的。”央佳沉吟了一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窗外的余光一点点后撤,留下央佳的半边脸浸在暗里,恍似割裂成两半,“我只记得,我一刀砍在贱女人的腿上,然后天就黑了下来,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只有你一个活人了。”
沉默良久,我说道:“你被卫兵砍伤,捡回去了一条命。”
“那就是天要我活下去。” 央佳的声音很轻,回荡在房间中,激不起一丝涟漪。残阳落下山头,最后一缕余热也退了出去。凉薄的空气伴着石青的夜色一涌而来,将央佳的面庞完全笼在了昏暗之中。
“你说,我们真的报得了仇吗?”央佳问道。
“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吧。”我应道。
“假如有一天,我死在了水冶贱女人的面前,肯定死不瞑目。”央佳的语气越来越凉,听得我背心寒意阵起,“你会替我报仇吗?”
我没有回答。
“如果你不替我报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的睡意一下子被驱散干净,呆坐在椅子上说不出一句话。
“你不要怪我心狠,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所以只要是能抓在手里的东西,我拼死也不会放开。你如果要恨我,就等我大仇得报之后吧。”
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时间如刀尖上的流水,痛苦而麻木着。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独自坐在石凳上,背心湿透了一片。推开房门,里面空荡荡的,安静到脚步声都听不见。窗外天空漆幽一片,丝毫不见月亮的影子。
找到看门的老头,方才得知央佳已经被城主叫走了。
“小兄弟,你去哪?”“我去找城主。”“城主没叫你,你去不得!”“那要怎么办?”“耐心等着。”
我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