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本书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 |
世上有两样东西,我们越思索,就越感到对它们的敬畏和景仰,那就是:头顶的浩渺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准则。—— 康德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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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慰籍》—— 作者: 波爱修斯。 (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 by Boethius )
《意义的追寻》,又译《活出意义来》—— 作者: 维克多.弗兰克。(Man’s Search for Meaning, by Viktor Frankl )
| 书中摘抄 |
“ 每日清晨对你自己说:我将要遇到好管闲事的人,忘恩负义的人,狂妄无礼的人,欺骗的人,嫉妒的人,孤傲的人。他们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他们不能分辨善与恶。但是我,只因我已了悟那美丽的“善”的性质,那丑陋的“恶”的性质,那和我很接近的行恶者本身的性质 ── 他不仅与我在血统上同一来源,而且,具有同样的理性与神圣的本质── 所以我既不会受他们任何一个的伤害(因为没人能把我拖累到堕落里去),亦不会对我的同胞发怒而恨他。”
“ 评论人事的时候,应该超然物外,居高俯瞰世间的一切,诸如熙熙攘攘的人群,军队,耕作,婚媾与离异,出生与死亡,法庭的喧豗,沙漠的寂静……那些遥远部族的宴乐、哀伤、与市集,一切的纷纭杂陈。
想想以往的旧事,无数的朝代 … … 你也可以展望将来,将来一定也还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们所能见及的生命是四十年还是一万年,那是没有分别的。还有什么别的可看的呢?
尘世间生长的还归于尘世,泥土还原于泥土;天上生的, 很快的会回到天上去。”
“ 看天空的星体运行,好像你自己也在随着转动一般;并且时时的想着宇宙的自然循环变迁,因为这样的念头,可以让我们摆脱尘世的羁绊。”
这是一个人写给自己如何好好活着的个人手册。这个人,也曾是一位帝王。
玛可斯. 奥勒留,是将近两千年前古罗马一位有名的皇帝。他在位的时候,当时罗马危机四起,瘟疫,战乱,外敌入侵,他很少待在都城里,常年奔波在疆场。这本《沉思录》,是他在鞍马上军帐中写下的片段点滴,是一本私人手札。
我们不必熟悉古罗马,也能读懂这小小的本子里的话,因为这里头是些永恒的东西:都是些一个人跟自己进行的思维练习,对自己的告诫,规劝,对自己的不断提醒;是一个白天被责任,政治,被残酷冷漠的日常绑住了手脚的成年人,渴望心灵的超脱与自由,在暗夜里,跟自己灵魂坦白的对谈。
因为它仅仅是记录了一些个人的冥想,所以没有在推行什么完整的哲学思想体系,也不是在进行哲学辩论,更不是准备供后人学习或收入博物馆公开瞻仰的—— 他死后,手稿被他的家人收藏,后来开始有极少量手抄本在贵族宗室,僧人主教等范围内流传;于1558年才第一次对普通人大批量刊印。
现代中国的一个普通人,对历史不大研究的,如果提起古代有名的皇帝,大概知道乾隆六次下过江南,秦始皇统一过天下,李后主失了江山,被毒死之前,写下过惆怅的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同样,将近两千年过去了,对西方的世人来说,Marcus Aurelius 作为统治者,政治家,都做了些什么伟大的事情,也早已模糊久远,但他的日记,留在了很多人的枕边。
美国前几年有一套流行的女孩子看的书,叫《公主的日记》。这手札,若不是因为当初出版时,还是在一个相对淳朴的年代,放在今天,会不会被出版社起个更眩目的名字,叫《皇帝的日记》?但我猜想,即使是陷在那样俗丽的泥沼里,可能也掩不住它诚实沉静的光。
作为一个军人和政治家,玛可斯是干练实际的,也战功赫赫,是古罗马黄金时代的 “五贤帝” 之一。作为一个哲人,他是内省、理性的,主要的训练是斯多葛派哲学,自幼过着朴素刻苦的生活,所谓磨练心志。人们说他 “比他的帝国更加完美”。
斯多葛派的人生理想,跟东方的道、儒很接近,是按照宇宙自然之道去生活,遵循自己内心最美好的道德。
它里头的所谓道德,一共有四:一是智慧,明白善恶;二是公道,要尽量仁爱,不偏私;三是勇敢,直面人世苦痛;四是节制,不成为人欲物欲的奴役。
跟儒家常说的 “大人者,仁智勇”,十分神似。
这小本子里,反复思来想去的,反复叮嘱自己的,都是这些:
凡事有我们能控制的范围,比如爱憎悲喜。然而,凡事还有我们不能控制的范围—— 比如,像自己这样,生在富贵帝王之家,有至高尊荣,也有异常险恶,肩上的责任和束缚,也比一般百姓重得多… …
但总之,人是宇宙的一部分,所以对宇宙也有应尽的义务,对周围人,社会,和世界的共同利益,要尽责... …
外界的事物,健康与疾病,财富与贫穷,快乐与痛苦,都是无所谓轻,无所谓重的东西—— 它们只是供人发挥和练习心中道德的场合和测试… …
这日记的重点,没有在于一个帝王的驭人权术,而是如何直面自己,如何挖掘心灵的泉。
—— 他写下: “ 向内看。善的泉源是内在的。如果你肯发觉,它便会不断地喷涌。”
他不断提醒自己,一方面要服务于社会,承担起责任,一方面又要培养自己的德行,保持心灵的真善与宁静;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 他写下:“你可以不受任何束缚,在极度的宁静心理中生活下去,尽管全世界都在叫嚣着反对你,尽管野兽把你的四肢一根根的、从你肉体的躯壳上扯下去。因为这一切,并不能使心灵丧失宁静,并不能使它失去对环境之正确的判断力。”
他看到个体在宇宙中的渺小,也看到一个普通真实的人,精神世界的广袤和强大。
—— 他写下:“ 莫以为你还有一万年可活。你的命在须臾了。趁你还活着,还来得及,要好好做人。”
读这本日志,我们很容易进入一个关于玛可斯的生活的想象中去:
… … 一天的厮杀结束了,渐渐平息下来的战场上,大河对岸,是青黛色绵延的山,一轮血红的残阳,正静静地往下掉,有人升起了晚炊的火,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有人在喂战马,有人在擦拭着剑上的血,有人在河边洗盾牌,那上面沾满敌人的脑浆 … …
玛可斯慢慢走回营帐,找出一张羊皮纸,坐下来,写他的日记;时而停下手中的笔,拿起案边的宝剑,食指在它冰冷锋利的刃上轻轻拭过;再时不时凝视一会儿蜡烛,在恶与血里,希望瞥见一丝真与善微弱的亮光 ... … 帐篷上,映出一个沉思者孤独的黑色剪影。远远的夜风里,隐约传来呜咽的号角,家乡的歌,大声的叹息... …
这情形,也像辛弃疾的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不是一本时髦的书,助人成功发达的书,不是一本轻易给出断言,友好的建议,和善意答案的书,甚至不是一本令人轻松愉悦的书。它的主题,是对人性 “如何才是真实和勇敢” 的反思,是一些生命中几近痛苦和沉重的东西。
还记得吧?我们每个人小的时候,都曾经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憧憬的小孩子。每晚,我们怀着对未来的思慕和热望去睡觉,希望明天早晨醒来,梦想已经成为事实。
我们甚至没把这些梦想告诉过父母或最好的朋友 —— 因为这些梦想,是我们自己的,是我们正在生长的一部分。
这些梦,有些清楚的,慢慢的就跟着我们长大,具有了能够实现的力量;有些,在我们成长的时间里,就渐渐淡忘了。青年时候,我们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人潮都涌向一个方向,而且越来越快;我们犹豫之后,终于也加入了这个洪流,步伐慌乱,急促,茫然。
而在《沉思录》,这样一本时间和空间上都很遥远的小册子里,字里行间,却依稀有一些我们早已丢失了的东西,那是原来小时候心里模模糊糊的真,磊落,和诚恳。
它们被长大成人了的我们,在大跨步跟着人潮前进的时候,不小心从腋下夹着的笔挺公文包里,从拿着手机的指缝中,从厚厚的钱包的边角上掉下去,遗落在城市高楼的脚下,和街头水泥方砖的夹缝里了,那里冰冷,僵硬,寸草不生。
我们读着这本小册子,看见一个遥远的近两千年前的罗马皇帝,跟我们一样,结束了一天的疲惫,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点起牛油烛,一个人默默地,在寻找这些心里丢了的东西,做着一个普通人“修身” 的功课练习;也是跟我们一样,在一些小碎纸头上,用一只笔,飞快地用力地涂抹着 “怎样做一个人” 的热诚。
人通过双眼看到整个世界,但是有个死角,就是自己。自己与自己的对话,需要真诚,平静,和勇气。读了这别人的自言自语,我们也从中汲取一些安慰:原来,从古至今,快乐都不曾是人生的常态;也许迷惑,恐惧,苦痛,反思,寻求真实,祈求内心的勇敢,才一直是人生常态里从来割舍不掉的很大一部分。原来古代赫赫的神一样的罗马大帝也是这样,今天的现代市民,还是这样。
近些年,有些心理健康研究者,举出一种说法,说是当代得精神障碍的人这么多,“是因为我们有个理所当然的假设” ,认为现代物质生活丰富了,容易了,人生的终极目标,或者常态,就应该是快乐满足。
如果没有达到快乐满足,我们 “理所当然认为” 这人生就不对了,所以就有了精神上的压力,抑郁,和失常 —— 然而 ,这心理健康研究的流派追问 —— “ 然而,是谁从一开始就规定这样一个假设,说现代人生的终极,一定该是快乐满足呢?”
如果 “反过来假设”,人生的常态,是苦呢,是真实呢,是不断寻求呢?是一篮子菜,里头什么都有呢?像历史古老一点儿的社会一直说的那样。还有古老的哲学宗教信仰一直说的那样。
那样一想,没有快乐满足,也是自然;有了快乐满足,是喜出望外。从这个角度来阐释人生,会不会少一些精神上的失望,失常,和障碍呢?
至少,所谓快乐,满足,幸福,是不是可以定义为人生的 “次级” 目标?—— 从古至今,人生的常态和终极目标,是不是一直都是去寻找一个 “意义” ,去寻找一个 “真” 字呢?
这每个人生的 “意义” 和 “真” ,便是轮到每个人自己去给一个定义了。
这几个西方的心理学家,研究到所谓 “失常”,回溯到古老的中国哲学,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又说,古老的印度宗教也讲:人生本是无“常” 的,生灭无常,起尽无常,垢净无常,无性无常。
无“常”,也便无所谓失“常”。
我们读着这皇帝写给自己的小字条,看到一个我们以为锦衣玉食为所欲为的人,名,利,权,都 “成功拥有” 了的人,也在烛光下,反复追问着自己人生的意义。这些夜里的自问,帮他从白天的贪嗔痴缠绕里跨出来,拨清迷惑,变得通达真实;也帮我们从欢愉和享乐那窄小的温吞茶杯里醒来,变成一个勇者。
不只是两千年前的罗马人玛可斯曾这样在夜里跟人生对视;在八十年前,一个大山里光着脚丫在小溪边摸鱼长大的中国福建人,林语堂,在纽约的闹市喧嚣繁扰里,也对自己写下:“ 勇气,是了解人生之后的产物。一个了解了人生的人,始能产生勇。在今天惯用的英文词里,可以拿 ‘success, 成功’ 这一个词,把名,利,权,三个骗子概括起来。是智慧抑制了我们愚蠢的野心,把我们从骗子手中解放出来,而生出勇气。”
我们读着这些人的字迹,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一种明慧悟性,成为一个达观者,恍然 —— 无论是昨日的皇帝,还是今天的普通百姓,能做的,不过是诚实地认真地做一个 “人”。
| 最后几句话 |
玛可斯,斯多葛主义,道、儒,老庄,孔孟,都阐述的是类似的思考。那时候的哲学,无论东西方,都是人类社会比较早期的感悟,讲的是人性里很基本,很共通的东西,像一棵大树的根和主干。在那之后发展而来的各种哲学宗教流派,都是这大树的枝枝杈杈。
古罗马人希腊人说:人生至高的境界,是摒弃荣辱,生死,贵贱,这样琐碎的念欲;人类是欲望,情感和思想的混合,而理想的人生,是指望在智慧或真正理解的指导下,能够让这三者和谐地在一个人身上共生。思想是不朽的,个人灵魂的贵贱,不在于他是国王,还是草民,而在于他是否爱好正义,是否有学问和修养,是否节制,是否追求美好。
我们中国人,很久很久以前,小孩子去上村塾的第一年, 也是学习这样的做人的根本。如果你走进垂花门,沿着青苔乱石的小径,走进小学后面深深的庭院,一株老槐,一株海棠,几杆翠竹,深绿色大芭蕉叶上盛开着红绒一样的花。
此时日影斑驳,轩窗静寂,忽然响起小孩子稚嫩的声音,他们一起大声诵读着: “ … …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 …”
然而,在小孩子朗朗的读书声里,你还似乎隐约听到了细微的一丝翅膀拍打空气振动的声音 。你抬起头,目光越过廊檐雕梁,掠过屋顶的青板瓦,可以看得见蓝天一角——
—— 在此时,那是一个叫玛可斯.奥勒留的人、一个对于中国普通人有点儿陌生的古罗马皇帝,是他遥远的、近乎两千年前的灵魂的羽翼,在几抹淡云之外,在我们中国才有的 “柴窑瓷的雨过天青色” 的云霄之上, 轻轻飞过。
| 几点注释 |
一、书中提到的“神”
玛可斯写到的神,上神,这些字眼儿,它们尚不是后来基督教意义里的上帝。
他所在的时代,罗马人信的还是泛神论,跟中国那时侯一样,相信天地万物皆有灵,讲求天人合一,还没有指定某一种神秘力量为文明核心,还没有把某一种神秘力量特别人格化,并借此统治教徒。
那时罗马盛行的哲学,包括斯多葛派,跟东方的道、儒类似,是以“人” 为文明核心、为主体的—— 它们都起到宗教的作用, 但还不是后来一般意义上的宗教, 而是一种“道德的宗教” —— 讲求人心中的 “道” 便是最高准则。
当时人们的行为,就是依这些简朴的,贴近人性的哲学为规范的,也向这些哲学里寻求精神上的帮助和解答。
后来再经历了几百年,罗马连年不断的战争和分崩离析中,基督教才逐渐壮大起来。因为它是在社会的崩溃里产生的,所以有着一种着重来世的倾向:拯救的问题,替代了人生简朴与幸福的现世问题;关心人怎样才能脱离开这个腐败,罪恶,堕落的罗马,而到另一个世界去。
中国也说:“ 治世道,乱世佛,由治到乱是儒家。” 佛教,跟道、儒比起来,是后来的舶来品,是一种比较悲苦的思想,像基督教一样,关心轮回,关心怎样解脱今世今生面前的凄惨和混乱。
东西方人的心灵发展,是并行的,相似的,只是有些时间差。
二、《沉思录》的版本
原书是古希腊文,英文有多种版。
这里引用的是Robin Hard的版本,Oxford University Press。(罗宾. 哈德,牛津大学出版社)
中文也有三四个版本之多。有上海三联出版的王焕生前辈的译本,是从希腊文直接翻译成中文的,简练大方。
这里引用的中文词句,用的是梁实秋的译本,他是从一个英文版再译成中文的,特点是实秋先生的文笔,雄浑磊落,质朴古拙,有金石之声。
实秋先生在序言中说:“平生翻译以此书最为吃力,亦以此书为受益最多。”
| 作者简介 |
玛可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 (公元121—180)。161年至180年担任罗马皇帝,拥有凯撒称号(Imperator Caesar)。也是斯多葛派代表人物之一,被称为“哲人帝王”。他向往和平与乡村生活,也同时具有非凡的军事领导才干。在罗马文明之中,他算是一个少见的贤君,其统治时期被认为是罗马黄金时代的标志。
他去世时,改变了罗马以往王位不是按照嫡亲血统,是选拔有才能的贵族年轻人来继承的惯例,直接传给了他唯一幸存的儿子康茂德 (Commodus)继位。这个儿子对赛马车和角斗场的迷恋,远胜于对国家治理的热情,也是好莱坞电影《角斗士》里那个杀父篡位的年轻皇帝,但历史上康茂德并没有这样做。
玛可斯虽是英主,却偏让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继承王位。康茂德虽然暴戾,也并没有杀掉自己的父亲。这位哲人帝王的生平,和他写下的手札,让我们思考的,正是人性的复杂和宽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