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古希腊时期的人。
他们,都叫我的妈妈为,维纳斯,一个年轻而又美丽的女祭司。
我,便是她腹中那个,带着罪孽来到人间的孩子。
人们都说,人在将死未死之时被卷进了漩涡,就会变成深海里的人鱼。在维纳斯被城邦的公民叫嚷着扔进海中祭神之时,海面上便起了风浪,硬生生将她围了进去,她就一直在这深海的漩涡中旋转,徘徊……
冰冻的深海里,所有的死物,都是完好如初的,就连一丝腐烂的气息也没有,维纳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腹,奄奄一息,终是在她打开了鱼鳃,拥有了鱼尾,变成人鱼的那一刻,没有撑住,还是沉睡了过去。也是天意,那漩涡偏偏在她快断气的时候才出现,本是无力回天,却是为了我而熬了这么久。
我一直在她的子宫里沉睡,沉睡,冷冻的空间里,把时间也连带着一起冷冻了。人们都是怀胎十月,我却不知在她的身体里睡了多少年,几百,抑或是几千,才无意中摇着鱼尾,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深海有古城,那是亚特兰蒂斯,一座绝不亚于人类文明的繁华都市。人鱼们在那里平静地生活着,一道又一道大理石砌成的围墙,里里外外把这个人鱼国度围城一个圈,所有的人鱼都分工明确,从不做超越围墙以外的事情。那里也有金碧辉煌的神殿,熙熙攘攘的集市,人鱼自由自在地,在城市上空嬉戏追逐,随着海水的波动,身体上下起伏,不由自主。
我悄悄脱离了这个美丽的城邦,一直朝东游着,游着,也不知是游了多久,不管陆地上朝代如何更替,岁月如何流转,时间在海洋地下,依旧是凝固地缓慢。于是这一天,我被猝不及防地一阵猛浪吹上了岸边,我静静躺在沙滩上,看着从未见过的阳光,慢慢眯紧了眼,渐渐地,我的鱼尾开始分裂,变成了属于人类的双腿,我的鳃,也开始趋于闭合,手上那属于人鱼的纱,连着手指一根又一根,也开始透明起来。海洋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模糊了。
但我知道,假若有一日,我接触到这亲切的这水,这海,我还是会变成,真真正正的那个我自己。
“戚莎,戚莎……”有影子慢慢靠近了。我不再害怕,而是朝着声音的方向慢慢地游去,一遍又一遍在水中回应着她。
“戚莎,你想起来了!”不等她靠近,我便辨认出了那道声音,那是莫兰芳!
她散着一头乌黑的发,从水面上方朝着我游来,摆着一条和我一样的鱼尾巴,语气中充满欣喜:“戚莎,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
“兰芳!”我激动地应了过去,回抱着她。
“兰芳,谢谢你的汤。”那道汤味美甘甜,因为,充满着海洋的气息。
这时,莫兰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移着我的身体,缓缓朝前道:“戚莎,你看。”
我朝她所说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口水晶棺材,正悬在大水池的湖心,一个白面女人,喘着最后一口气,头发凌乱地被固定在里面,贪婪地吸着鱼儿的血……
我凑近了她,只见她痛苦地摇摆着那条满是伤痕的鱼尾,口中含糊不清发出阵阵低吼,脸上写满了绝望。
我认出了她,她就是三番五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女妖怪。只是梦里的她,似乎更为凶恶,而眼前的她,倒显得可怜。
“她是谁?”我退了一步,向莫兰芳问道。
莫兰芳不答,只是握紧了我的手,带我朝着棺材中的人鱼,凑近了一步,道:“戚莎,你要勇敢些。”
在她的引导之下,我慢慢伸出了手,隔着水晶,感受到了那条人鱼的体温。许是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她微微睁开了眼,喘息声更为强烈了。
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我不由被震了一下。一时间,所有的恐惧也烟消云散了,我冲上前,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脸,用尽我所有的温柔,道:“告诉我,你是谁?”
她抬起那张残留着两道泪痕的脸,艰难地吐出了几个泡泡,将我和莫兰芳带到了她的回忆之中……
那时的黄仁,是多么的年轻啊。
和所有的书生一样,窝在一棵柳树底下,身着月白色的长衫,用还略显稚嫩的声音,摇头晃脑背着科举必考的四书五经,黄仁兴致勃勃地捧着书,望向天空的眼里,满载着希望。停顿处,还时不时朝着前方的路,雄心壮志地大喊道:“京城,等着我!”
她不过偶然从海中发现了这条河口的通道,好奇地游了上来,却恰好看见了这么一幕,躲在柳树后的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咯咯”地笑。这笑声显得过于欢愉,倒多了一丝嘲讽的意味,黄仁从自己的美梦中惊醒过来,警觉地回头:“谁?谁在那偷听别人讲话?”活脱脱一个愣头小子。
她轻轻拍着鱼尾,不笑了,但也毫不示弱道:“谁偷听你说话了?声音那么大,恐怕方圆五百里的人,都该听到了吧!”
“瞎说什么呢!方圆五百里,有那么夸张吗?”黄仁拍了拍衣袖,愤愤道:“躲在背后不敢出来,这像什么话,今天,我非得把你抓出来不可!”
“哎!你可千万不要过来!”她又惊又急,许是害怕身份暴露,竟然把尾巴整个地晾在了岸上,狼狈地在柳树群后,东躲西藏。没过多久,她的尾巴便慢慢分成了两列,渐渐成了人腿。
她只觉脚下一阵钻心的痛,寸步难行,于是,就那么轻而易举地,黄仁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什么时候见过如此香艳的一幕?只见眼前这位女子,鹅蛋脸,丹凤眼,标准的东方美人形象,此时正赤身裸体,只由一头青丝稀稀拉拉地披在身上,蜷缩在那颗柳树底下。似乎感觉到了黄仁的靠近,女子颤抖着抬起了眼,只一瞬,她便低下了头,迅速从和黄仁对视的视线中离开。
黄仁解下自己的外衫,紧紧闭上了眼,慢吞吞递到女子的手中:“姑娘,这衣服是干净的,你赶紧将它披上吧……”
女子迟疑地接过,犹豫着将外衫上下翻看了一阵,才在黄仁的催促下,慢慢披上了。听说地上的人儿都会以衣蔽体,今天第一次见,她着实有些好奇,甚至还有些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穿法。黄仁也是个老实人,一直等到女子开口,才转过头,睁开眼,问:“姑娘……你可是遭到什么人欺负了?怎么……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不堪呢?”
女子道:“欺负?当然是你欺负我了,你不来找我,我至于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吗?!”黄仁一时哑口无言,又不放心就这么让她去了,便将她领到了附近一个镇子上,从兜里勉勉强强凑了几个铜板,将她安顿下来了。
她是第一次来到陆地上,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着实对身边的一切感到好奇,寻思着,不如玩些时日再回去罢了,索性大大方方在客栈上住了下来。黄仁隔三差五便会来看看她,她因为在地上没有什么朋友,便也时不时去找黄仁,一来二去,两个人渐渐熟识起来,时间一长,免不了日久生情,再加上黄仁也到了成婚年龄,二人便指天为誓,指地为媒,结成了夫妇。
那一刻,她明白,她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成婚不久,黄仁便中了举,可那之后,便再也无法高进。黄仁是日日急瞎了眼,连走路手上都捧着一本经书,好几次,不是打翻了人家的摊,便是撞到了什么车啊人啊马啊之类的,有时遇到不太善良的,还容易惹上一场是非,和人家打上一架。这时候,她总是急匆匆地赶来,好说歹说替黄仁求着情,黄仁见到这种情形,只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妻子都保护不了,可又改变不了这不争的事实,只得日日哀叹,连脾气都变坏了。
眼见得家里都快揭不了锅,她终于尝到人世间贫穷的滋味了。
她想起从前在海底,总能见到从岸上来了一艘艘的船,或大或小,每每一撒渔网,多多少少都能捞上一大群,满载而归,人们便将这一船一船的鱼儿换成了白花花的的银子,手头也开始渐渐宽裕了。
“黄仁,”踌躇间,她还是开了口。
“怎么了,娘子?”黄仁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放下书卷,看向她道。
“我们别再考了,好吗?”她咬了咬牙,一横心,终是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黄仁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们别再考了,”她走上前,拿开了黄仁手中的书卷:“与其在这白白死耗,倒不如下海做生意,钱倒来得更快些……”
“你疯了?”不等她说完,黄仁便瞪大了眼,打断了她。他不可思议地握着她的手,道:“你叫我下海经商,这……这简直有辱斯文!”
她反握住黄仁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黄仁,你清醒一点,看看我们现在,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你还在意那些有什么用呢?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活路啊!”
“活路?”黄仁扑哧一声,苦笑道:“娘子,你仔细看看,经商,那也得有经商的资本啊!我们现在,连吃饭都是问题,哪来的什么能力去经商呢?”
听了这话,她着实也觉得有几分在理,可是,她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道:“你别急,只要你愿意做生意,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黄仁对她的话只是一笑置之,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家,哪能有什么办法,他重新捧起了书卷,继续挑灯苦读。
于是,直到第二日傍晚,黄仁才见到她。黄仁找了她整整一天,此时见她,凄凄楚楚地立在斜阳之下,任风吹着她单薄的身体,登时疯了似的扑上前,紧紧拥抱着她:“娘子,娘子,你去哪了……”
她只是莞尔一笑,从身上掏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金子,递给他:“你拿去置办些渔具,改日便跟我下海打鱼,不管怎么说,也好比在家坐吃山空的强呐!”
黄仁肯定地点了点头,私塾每月发放的月例,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眼下看来,经商便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黄仁欣喜地接过了金子,却没有注意到,她那双隐藏在裙子底下,如踩在刀尖上一般疼痛的双腿。
不过数月,黄仁的日子便愈发好过了。许是读过书的缘故,黄仁比别的渔商格外机敏些,那些渔户也更加喜欢和他打交道,他有时也会教那些渔户认识几个字,渔户们为了报答他,便贱价为他提供货源,甚至有时,还会带他去渔产最丰富的海域。黄仁开始有模有样的当起了商人,甚至还买了些仆人,侍候着娘子。
眼见得境况好转起来,她也是满心的欢喜,总是拉着老妈子夏氏,一起亲亲热热地上街去替黄仁买他最喜欢吃的菜,一大家人,好一派其乐融融!
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这黄仁吃的是老天赏给他的饭,老天要是不肯给,那可是求也求不来的。这一年里,黄仁的船队一连殁了好几支,皆是有去无回,黄仁对行船也还未精练到如此地步,面对总是无意间起风起浪的海洋,他也是束手无策。听说,现从京城带来了一批船到漳州城里来了,这批船只,采用了大鼏最精湛的工艺,面对海上变故,更是游刃有余,价格也足足是普通船只的好几倍。
黄仁混在熙熙攘攘的渔商中间,随着他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他费力挤在了人群前面,对着这批船只摸了又摸,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渔业不景气,海上不稳定,黄家,只怕是又要重新过上苦日子了!
她并不是个只会吃闲饭的妇人,看着黄仁越皱越深的眉头,咬碎一口银牙,狠下心来故技重施。这次她带回来的金子,可不止那么一片了。面对黄仁怀疑的表情,她只得关紧了房门,将双腿伸进了一坛又一坛装着海鱼的海水中,在黄仁惊讶的目光下,她的双腿发出一阵柔和的光亮,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直至变回了那条还在流着血的鱼尾。
“你……就是传说中的鲛人?”黄仁问道。
她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东方鲛人,西方人鱼,本为一物,只是叫法不同罢了。它们落泪水中,即刻成珠,它们脱落鳞片,那便是一块又一块足实的黄金……为了维持生计,她只不过是躲到海边,忍着剧烈的疼痛,硬生生从自己的尾巴上将鳞片撕下来罢了。
她本想着与黄仁坦诚相待,但却没想到这是她噩梦的开始。
人一旦有了贪欲,是怎么也止不住的。
黄仁的生意愈做愈大,竟然渐渐成为了漳洲城里数一数二的富翁,没有哪位渔商能像他一样,出手阔绰,有着如此雄厚的资本,一次又一次操纵着金钱上的游戏。起初,黄仁只是动了点心思,一遇上亏本的买卖,总会一半是试探,一半是犹豫地开口问她:“不如……”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她的双腿,眼里充满了欲望。
那不是爱欲,而是贪欲。
她不愿意伤黄仁的心,有时也会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满足黄仁的要求。黄仁也会愧疚,总是发誓,绝不再犯,可偏偏到了下次,依然如此。时间一长,黄仁随着商人们也开始出席一些风月场所,渐渐地,便忘却了,他的贪婪,会使她痛苦。
他开始亲自动手。
在她痛苦的挣扎下,扭曲的面庞中,黄仁不顾一切地夺走了她身上的鳞片,任她在海水中绝望地翻滚,血,顷刻间从鱼尾中冒出的一丝涌成了一大片,染红了整个大水缸。她用力拍打着玻璃,呼唤着和她亲密无间的夏氏,求她救救她,放她出去。夏氏却是无能为力,整个黄宅里,都是黄仁作主,她无法违抗黄仁的命令。说话间,夏氏还一边收集着从她眼里落下的珍珠,颗颗饱满,莹白胜雪。
一个来自海洋的异类,即使默默消失了,只要黄仁不顾,那也没有人再会问起了吧。夏氏心虚地想。
她看见日渐陌生的黄仁,心里不住地恐慌起来。她在水缸中,划成一道凄美而又艳丽的弧线,一遍又一遍朝着鱼儿们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鱼儿们像是责怪般地,有气无力,耷拉着脑袋摆着尾。全然没有了海里的生气。
终于,在黄仁的摧残下,她奄奄一息,合上了眼。黄仁今晚又醉了酒,他一身酒气地来到她的身边,习惯性粗暴地摆弄着她那条丑陋不堪的鱼尾,企图在上面寻找着宝藏,口中还不知骂骂咧咧些什么,自从发迹以后,他总是那样,一会儿举着酒杯兴致勃勃,一会儿便抱着酒坛鬼哭狼嚎,一会儿又捧着酒樽疯疯癫癫……
当他发觉她即将永远不会醒来时,他忽地就后悔了。
“娘子,娘子,对不起!”他哭着扑上了她的身体,她的一颦一笑,一悲一喜,一幕幕忽地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终于感觉到不舍了:“娘子,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们以后重新开始,好好生活……你挺住,我这就去找大夫。”
可是没有用,那条尾巴早就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再也变不回人的腿了。他就那么拖着她走街串巷,每一个见了她的人都或是惊恐,或是嫌弃地叫他们离开,他们说,他们救的是人,而不是怪物。
“你们怎么能说她是怪物呢!”他声嘶力竭地朝着无人的长街大吼道。他忘了,正是因为他的贪欲才使她变成了怪物。
也许真的是天意,无意之中,黄仁得到了一个方子,将人鱼置于海水之中,日夜以鱼血喂之,便可维持她的生命。若要将其复活,需再寻人鱼,以血肉换之,便可重获新生。
黄仁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方子,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便叫来了人,在后院动工,开凿水池,注入海水。随即,开始了他漫长的寻找人鱼之旅……
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在莫兰芳的规劝下,这才离开了那口水晶棺材,我们双双从水池中探出了头,迎着黄仁和夏氏惊诧地眼神上了岸,片刻,我们的鱼尾巴重新变成了双腿。
我想上前,脚上却如刀割一般地疼痛,差点摔倒在地,幸亏莫兰芳眼疾手快扶住了我,她朝我耳边轻声道:“小心点,人鱼刚上岸,腿就如残废了一般,得休息几日。”接着,她便堂堂正正抬起了头:“黄仁,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感觉到,我的眼睛正似哀求一般的看着黄仁,可黄仁,他只是别过脸去,逃避着我追问的目光。
“老爷,这是真的?”我听见了自己哽咽的声音。
可是回答我的却不是他,而是夏氏:“对,都是真的。”她朝着我道:“戚莎,你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夫人,你只不过,是她的替代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