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走武士(三)筑死

三、筑死

证据齐备,几乎无可争辩。死者A为无业游民,曾因盗窃入狱;死者B同为无业游民,曾因诈骗入狱。二人当晚在街上闲逛,被犯罪嫌疑人用一把折断的武士刀残忍杀害。犯罪嫌疑人王某,25岁,肃春市人,患有精神类疾病。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什么呢?没人知道。

可以推测,审讯不可能会有多顺利,我的一位朋友属于公安系统,他对我提起过,犯罪嫌疑人在审讯期间始终一言不发,表情也永远没变过,和从案发现场带走时一模一样。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他手里攥着刀,刀上只有他的指纹,死者身上也有他的指纹;尸体的切口和那把刀都能对的上;嫌疑人身上的血也全是死者的;案发现场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脚印。还能有什么结果呢?——有人杀了两个人,把他们分尸切好,运到“小蜂鸟”店内,再把一个生活自理都成问题的精神病人也运进去,让他坐好,手里拿上刀,不留一丝痕迹溜之大吉,顺便把两个人头扔到附近的垃圾堆里?难道警方也要相信“疾走武士”那套说辞吗?

话虽如此,本案却也疑点重重:首先,第一现场究竟是哪里?饭店是从内部反锁的,但人头和尸身在不同的地方,如果案发地点在街边,那为什么街边却没什么血迹?如果是在饭店内杀人,为什么特意把头运出去?所以很可能犯罪嫌疑人在其他地方杀人,之后有意把尸体搬运出来,在饭店内分尸,但这其实也很难说通。其次,一个精神病患者如何能将断掉的武士刀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在分尸中制造那么多平滑切口,更不用提死者脸上那棋盘一般星罗密布的伤口了。第三,这个莫名其妙栽在垃圾桶里的厨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饭店的前门和后门的门锁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犯罪嫌疑人没有钥匙,究竟是怎么进到里面的?

不过,在想要尽快结案的警方面前,这些疑点全都不成问题。一,案发现场就在饭店,犯罪嫌疑人在饭店杀人分尸,之后把人头丢在外面的垃圾堆里。二,犯罪嫌疑人是个冷兵器爱好者,曾学过日本剑道、德国长剑、波兰军刀等多种武器的竞赛使用,所以杀人分尸不成问题。三,垃圾桶里的厨师只是个凑巧出现的倒霉蛋醉鬼罢了。四,嫌疑人在闭店前就躲在饭店里,一直没出来过,而门外没加锁,所以他可以从内部随意开门。至于这种解释中许许多多令人不满之处,警方则总能用万能句式来应对:“犯罪嫌疑人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所以对于他的行为,我们不能用平常的思维进行思考”。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结案、把嫌疑人关进四院,严加看管。并且,在那个特定的时间,被偶然路过病房门口的我看到。我还是好奇地探着头向里面张望,门口的警察摇着头、闭着嘴,轻轻地把我赶走了。


死了两个无业游民,杀人的是个疯子,媒体很快就不再关注了。但民间的论调却此起彼伏,主要都围绕着“疾走武士”的传说。故事的传播主要分为四个流派:鬼怪论者,坚信是武士幽灵杀人;未确认生物论者,认为杀人的“武士”不是鬼魂而是某种神秘的未知生物;附体论者,认为武士刀上寄宿着某个恶灵,或者是恶灵直接附体于那个犯罪嫌疑人;阴谋论者,这一派论调很杂,包括但不限于认为某个未知的恐怖组织制造了让人变成杀人魔的病毒、认为是外星人所为、认为是蜥蜴人在背后支配等等。但这四派有一点出奇地一致:那就是杀人者的形象,和我所听过的对“疾走武士”的描述如出一辙,扭曲的人形,手持武士刀,永远在奔跑。不论故事怎么传播,这一点始终不变。

“小蜂鸟盖饭”很快就又开业了,本以为经历了一场杀人惨案,饭店应当关张才对,但情况完全相反,店里的生意异常火爆。几乎所有民间都市传说爱好者都会跑到那里去吃饭,在那里讨论武士的传说。这不光是因为那里就是案发地点,还因为那个倒霉厨师——案发时他就在墙的另一边,许多人缠着他问当天的状况,但是他只会频频摇头,说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似乎也曾趁他出门抽烟时问过他案发当天的情况,他是个中年男子,体格高大健硕,光头,留一撮小胡子,左边小臂上有个意义不明的图案文身,看起来就像在火车站路边摊上花30块钱随便文的一样,最上面有一点看着像是烫伤的痕迹,似乎他自己也知道这文身很丑,想要把它洗掉。他还有一条奇怪的狗,明明是家养犬,眼神中却有种野狗的凶狠。我问他时,他眼神里流露出满满不耐烦的情绪,仍然是摇头,说自己当天就是喝昏过去了。从他的说话和肢体语言判断,没有说谎的痕迹,但他每次摇头,我却都感觉他似乎在逃避什么问题,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仍然和这起案件有牵连,但当我仔细思考时,我又发现他根本没什么可怀疑的,滴血不沾地杀了人之后钻到垃圾桶里并逃过警方的全部审问和侦查?不得不说,他值得怀疑,但这个方向显然怀疑偏了。

至于那几个目击人头的青年男女们,据说先是送到四院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和治疗,之后就与世无争地隐匿在人群中了——不接受媒体采访、不暴露任何细节,毕竟,没几个人能在亲眼看过那两个人头之后保持坦然和冷静——据说验尸的法医都差点没承受住。毕竟,那不是纯粹的器官、不是纯粹的肉,另一方面,那又不是可辨认的“人”头;介于碎肉和有生命的人体之间,这才是最可怕的,在这条界线上的东西才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然而比死人更可怕的,是活人,是杀人的人;比杀人的人更可怕的,是那些没有理性、不会思考的杀人生物——2016年,又有人见到它了,不是一次,而是23次。

是的,我究竟是从哪借来一副厚脸皮,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心思去搜集目击者的说辞,去统计目击次数。明明已经被认定为是幼稚无聊的爱好(已经不能再算“学术”了),我却还是恬不知耻地一门心思扑在上面,导致那一段时间我的工作越做越差,让父母和朋友都替我操心。但我就是无法克制这种冲动——我要听、我要记录、我要写,毕竟,那样一个固执己见、性情孤僻的自己完全就是个无法长大的小孩而已。每日对着电脑屏幕校对书稿令人难以忍受,每分每秒我都不想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只要一下班,我就拿起包离开单位——那个包从上班开始甚至就没打开过,只是个象征而已——之后我便疯了般冲上大街,开车在肃春城里到处游荡,在各种场所向各种人打听“疾走武士”的消息,只有那个时候我才感觉我活了,只有这些不切实际的传说才能调动我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力量。最后,我搜集到了23起目击事件,没搜集到的肯定更多,它们都沉没在这座城市的深处。

其中最为精彩的是第十五次,一个高中男生,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跑步声——并且是没有空间距离的跑步声,之后那个生物就浑身是血的出现在他面前(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通过目击者描述的整理,这个生物身上的血迹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奔跑仍未停止,但它确确实实在那名高中生的面前停留了一会——就和第一次听到的描述一样,它在奔跑但却不怎么移动。最让我吃惊的是,据描述,那一生物第一次开口说了话:“是—你—吗…”。之后,它又一路飞奔着消失了。等这位高中生缓过神来,他又听到一丝短促的尖叫,据周围住户描述,许多人都曾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尖叫和脚步声。这是一次重大的发现,这个生物似乎有自己的目的,他在找什么人吗?还是说他只是发出了类似于“是你吗”三个字的声音呢?

第十九次也非常独特,这是一起在白天发生的目击。当时是夏天,目击者是一对情侣,二人在北湖后身的山里散步。寂静空旷,他们很快就听到了踏着枯枝败叶的跑步声回荡在幽谷中,仿佛山间万兽奔腾,林木的生命咆哮着涌现。“武士”并非从阴森的深林或暗影中出现,恰恰相反,它在阳光最强烈的林中空地之间展开奔跑,仿佛整座森林都围绕着它——如同山神一般。在光明的围绕下,它由黑与白建立起纯粹结构,并允许目击者看清它的真正样貌: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庞,眼神中充满了生与死的悲悯,在阳光下激荡;带血的中长发随林风飘荡,未凝固的粘稠血珠滴滴散落;它身上穿着一件布满血污和刀痕的长风衣,仍是一副动物的姿态,扭曲着关节,整个身体如同在海涛中缓流。女性目击者眼疾手快,举起手机按了快门,但在同时,“武士”的身影便消失在树荫之下。他们说,那完全不是鬼魂,反而更像某种圣洁的神灵,降下群山的启示,而又为一切生灵带来惨死的无尽灾难……

到2016年底,关于“疾走武士”的一切都十分清晰了,它不再是一个传说,而成为了一个切实存在着的实体。我每天都曾兴致勃勃地带着全部资料去“小蜂鸟”和人交流,但渐渐我也发现,每天来这里吃饭聊天的人越来越少,到了年底这里几乎已经没人了,甚至连老板都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厨师一人支撑门面,经营越来越不上心,连盖饭的味道都越变越差,后来饭店换了老板,我也就索性不再去了。


记忆如同一架即将脱轨的列车、或是一栋残破的复杂建筑,我们在其中游荡,也总有被有意或无意遗弃的东西。我时常都会回去看一看,即使列车已经成为破铜烂铁、建筑成为瓦砾废墟,我也还总能从中寻回某些崭新的、未曾使用的小物件。但这次我搜索到了一团迷雾,一块坚冰的疑惑:我曾去过六院吗?或者说,真的有六院吗?四院为何就此消失了呢?其实我能够确定,四院的消失和六院的建立是切实存在的事件,那我为何又会对这件事升起疑惑呢?我感到记忆中出现了轻微的偏差,有某种轻盈的力量,触碰了记忆的钟摆,于是它最终会摆向一个我们未曾到过的世界。我的精神渐渐回来,“小蜂鸟”似乎已经不再能给我任何有益的启发,于是我决定再次造访一次六院,那里还藏着某些始终未曾破解的奥秘。

但在出门的前一刻我退缩了,我更想留在家里,通过自身追忆的努力达到那个我需要亲临的地点。我通过清醒的理智运作很快找到了疑点:六院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来的?搬迁又是如何那么快完成的?很可能,所谓的六院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地点,那里始终是上世纪拖拉机厂的废墟。我的命运与这座医院息息相关,在记忆绳结的内部又紧紧系住了另一条丝线,但我的确曾见到过六院错综复杂的道路、敞亮的大厅和淡淡的清香,这究竟是假的空间,还是假的时间呢?我无暇继续分析,因为线索的起点再次以问题的形式出现了:在2015年杀人案之后,那个被关在四院的犯罪嫌疑人又如何了呢?他虽然不是“武士”,那他是否真的是凶手呢?

那天,警察摇着头、轻轻地把我赶走,我当时就未能再留下向病房内的一瞥。医院本是很吵闹的,这种吵闹从一楼的大厅开始,谈话、哭喊、争吵极速爆发,但却随着楼层的增加而减弱。而在那名犯罪嫌疑人的病房前,只剩下彻底的寂静,甚至连寂静本身都渐渐抽身而退,这是声音的真空地带,并且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就此再也没有过声音的存在。那天虽未能多看一眼,但我已经跟随这种无声构想出了病房内的一切:他依靠在床中,有气无力,睁着眼睛望向身边的某一点,在那个点上是空无一物的白色墙体,他看到的不是墙,而是“白色”,纯粹的白色在他的眼中会转化为各种复杂色彩的不断闪动,这是他思想的投影,二者共同构成了永不可解的神秘。在神秘的背后,是朴素的病房,他的后背对着一扇窗,窗外是天空、几画树枝、剪入画框中的建筑残影;窗下整齐地摆着桌椅,上面依然是空的。病房中的一切物体都是空的,它们和一具人体共同摆放在一个异样的空间里,自身都丧失了自己的意义:那扇窗能看到外面吗?那椅子能够被坐吗?那墙能关得住人的生命吗?门能够被打开吗?

同时,这间病房又不是空的,它承载着种种物体,但它们自己又未曾真正构成一个房间,反倒成了一面镜子,映射出这个空间之外的一切事物——唯独映不出它所处的这个空间。这必定是因为一个异常的生命充盈着病房,才让这一空间陷入了两难的境界。因为在这一生命消逝之后,这空间恢复了自己全部的意义:等着被躺的病床、等着被坐的椅子、等着被打开的门、以及等着透露出世界的窗户。

在病房神秘的面纱渐渐褪去、完整的意义正要露出的那个时刻,也就是死亡的事件,但这一事件的发生并未带来任何震动,它比平静更为平静,就如正午无人的海滩,微风吹开沙地上的几粒浮尘。无人知道那条生命何时到来、何时离开,我们只见到了他留下的那副躯体。

没能多看一眼的那天之后几天,我又回到那间病房的附近,那里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围在门前,一言不发。我和之前一样,从玻璃向内只看到了一眼。而结果也并不在意料之外:那名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了,在无声中死了。

他是上吊而死的,或许“上”吊这词并不合适,因为绳索并非系在天花板上,而是系在窗户的把手上——他是跪在地上把自己吊死的。这不像绞刑一样利用重力在一瞬间暴力地坠断颈椎,而是重力、绳索、绳套、脖颈之间温和的奏鸣曲:重力和绳索一起负责对喉部施加压力,这是钢琴的基本旋律;紧绷的绳套负责从颈椎后部给他一个完整的包围,就像渐渐响起的提琴声,把单薄的音乐变成了一架空间;而他的脖颈则负责配合这两种努力,为他断绝生命的可能,正是在这里,奏鸣曲的展开部开始了,但却很快滑向了气绝身亡的结尾。

他死的过程又像一首吟诵着的古诗,绳套与重力带来四面八方的力量是平仄的音响,在韵律起伏中推进诗与死亡的运行;被紧紧勒住的脖颈则是韵脚,在最后一字的吟咏过后带来美妙的空洞。而他的死相则是一座神庙拱门:略微肿胀的脸是支撑结构的立柱,死亡带来的紫色面孔是立柱上雕饰的花纹,微微张开的嘴和半露的舌头构成了拱的弧度,向上翻起的眼白安置了拱门顶端的拱顶石;而那冰冷的、无力的、即将腐烂的身体封住了神庙的大门——这座殿堂再也无法进入,其中的一切秘密再也不会被人发掘。

他跪着吊死,想必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诗人作诗、画家作画、建筑师建造——而他死亡。人们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渴望知识,但死之艺术的完成意味着知识的消失。这里不再有任何“知道”的可能,一切都延宕着自身的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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