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铺好新买的床垫,柔软的感觉让我有了些回到家的感觉。十五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从入夜后准备入睡的安逸状态,到现在像一条咸鱼在油锅里一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新床垫的乳胶味道由清香变成了刺鼻的工业感,分分钟让人想把它从床上扔下去。
我不喜欢这种气味,它没有温度,肆意侵占着人的感官,不讲道理。但是,这样的味道是什么时候成为我记忆里的痛点的呢?
我记得,生命的前十一年,一直生活在一个曾经烟雨朦胧的江南小城。随年岁的增长,那个仙境般的海州府,变成了一个经济开发区,变成了一个高楼林立的普通城市。渐渐的从孩子那个低矮的视角看出去的世界不再清新,取而代之的,是硕大的玻璃窗、平坦的柏油马路和一个个急匆匆前行的年轻人。
对于从小在那样快节奏的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片刻的悠闲便成了一个美好的期望。在我的童年里,乡村就是寄托着这美妙期望的伊甸。每年的微风转凉、树叶晕黄的时节,便成了我最幸福的季节。
一到秋天,日子好像每分每秒都过得很慢,每天放学后总是在校门口翘首以盼,站到花坛上,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等着外婆骑着自行车来接我。每每外婆踏着她的脚踏车停在了花坛边的时候,我便一骨碌地跑下来,侧坐在车座上,哼着小曲儿,伴着外婆车轮子吱呀吱呀的响声奔赴表爷爷和表奶奶的农场。
我喜欢称那个区域叫农场。稻田、菜园、玉米地、鱼塘、鸡笼、猪圈,一切城市里不常见的乡土气息都在这距离城市不到二十分钟车程的近郊让我一次性看了个够。每次一到农场,外婆就会给我发配任务。不比他们会用镰刀和锄头,我每次都徒手作业。不是去玉米地里掰棒子,就是去菜园子里拔萝卜青菜,甚至是在鱼塘边的滩涂上挖些鲜嫩的野菜。总归是一些不危险,却满是趣味的活计。但是,孩子的心性总是没个定数,在掰了两根玉米后不是嚷嚷着累,就是叫唤着玉米穗扎进了衣领子里,怪痒痒的。于是就坐下来,心安理得的依靠着堆起来的玉米杆,啃着一些鲜嫩的杆子当甘蔗吃。要么就是在拔出萝卜的时候,揩去泥土,在池塘里清洗一下,拨了皮脆生生的咬着甜兮兮的瓤,吃得香甜。久而久之,大人们也就任由我在这片农场里撒欢儿,只有一条规定,不能损坏庄稼地。我也乐得自在,没了所谓任务的约束,更是释放了自由的天性。偶尔坐在鱼塘边,光脚踩着里面的大石头泡脚,运气好时手边会有几朵成熟的蒲公英,就揪下来吹着玩,也偶尔用芦苇叶子折一排小船,那种日子现在想来都满是惬意。天若是更凉一些,表奶奶就不让我再伸脚到鱼塘里了。我没了玩的地方,总是无聊的。表奶奶就会端出一碗刚蒸出来的野菜糕,捣了蒜又拌上香油和醋,让我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吃。没有人陪我,我就一个人在马扎上打着圈,东南西北看个遍。看腻了东边鸡笼里母鸡和鸭子抢食吃,就转个身,看西边的母猪在水沟子里打滚。瞥见那笨拙的母猪费劲地抖掉秋日里为数不多的几只飞虫。那模样生生逼得我笑着从嘴里喷出几块菜糕来,真是好笑。
秋天,都那样美好的过去了。
来年开春,学校好像留了个奇怪的作业,让养小鸡雏。放学后,我兴致勃勃地和同学到了校门口的小商贩那里,买了一只小鸡雏。小心翼翼的带回家,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倍加呵护。可那小东西还是不争气的拉了肚子,外婆和我商量说是把它送到农场去,那里的牲畜多,它们能做个伴儿。我犹豫再三,同意了,但是和外婆说好,过几天我要去看它。过了两天,我心里惦记那只小鸡雏,求着外婆带我去农场。一下车,我便跑到鸡笼边问表爷爷,哪个是我的小宝贝。表奶奶领着我看鸡笼里面,指着里头毛色最亮,声音最响的大公鸡说那个就是。我盯着那只气宇轩昂的公鸡,好不骄傲。现在想想也真是天真的可笑,两天前的鸡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摇身一变成了挺起胸膛打鸣的公鸡的。但是表奶奶的话却真真切切保护了一个孩子纯真的心。可是,那个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老两口编织着美丽谎言来安慰失去宠物的我的时候,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农场,已经不属于他们了。我更不会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农场,也是最后一次见他们了。
后来,我去了北京上学,偶然听外婆说起那片田野似乎被一个房地产商人买下来了,我也没有去探究这是真是假。只是在偶然在回乡的高速路上,看见那里似乎建起了高楼。四五幢笔直的楼立在空旷的地面上,显得单薄,而没有生气。不刻意都不会再让人想起,那里曾经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欢乐的桃花源。
我每次梦回那片空旷的摩登社区,总是试图在这个似乎寻常的秋日如往常一样看点什么、玩点什么,记录一下一路走来那些没有意识到的时过境迁;细细数着又一个年头悄然走过。也会在梦里问自己还记得那片稻谷波浪吗?问自己还记得田边的一簇红叶吗?那本该于悄然间弯了的腰、羞红的脸,却在这飒飒的风里,徒增了一丝凄凉,那风里隐约夹杂着工业浮尘的味道,只奈何,大梦初醒时,这秋天,也就这样过了。
现在,秋天的夜,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