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离罢。”颛沛憋着怒气,甩出一卷黄绢在裴隽案上,“放妻书,我替你写好了。”
裴隽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复又低头,两手拈起薄薄的丝绢,上头铺陈小楷,是他教她习的英朗钢骨。
“两厢生怨,难再相敬……”裴隽低声轻吟,沉涩的声线像一把钝刀磋磨在颛沛心上。
他不念了,倒是颛沛又被满屋沉寂催得尴尬心慌。
她急道:“你快押印,京兆府那厢还要过值呢!”
裴隽捏着那卷“放妻书”,挑眉望她,动了动唇,说出口的却是:
“公主和离前,能否与微臣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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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沛是红着眼将裴隽连人带铺盖赶出公主府的。
在同房的第二天清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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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沛理了理衣衫,吸着鼻子擦干眼泪昂首挺胸地带着一众仆童回了皇宫。
马车奔得飞快,轿夫脚程一点不落,惊人地在一炷香之内将云平公主送到了太后面前。
“娘——”颛沛的眼泪将太后的裙子濡湿了一大块,帕子湿透了能挤出小半盆的水来。宫人们一边心酸却也一边感叹,不愧是“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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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隽自八岁来到宫中伴读起便同颛沛一起长大,他长颛沛两岁,如今颛沛已是双十年华,即是裴隽已经伴了颛沛十四年。
颛沛爱裴隽,爱得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他。
皇帝是她的弟弟,本不过一句圣人之言,颛沛却怕裴隽做这驸马心有不甘,愣是整天捱着裴家苦苦求了一年。
十二个月,换来的不过是裴隽轻巧的一句:“行。”
颛沛高兴极了,不顾仪态从禁城外生生跑进宫,在殿门前长跪道:
“臣颛沛,封江北云平。请旨圣上——”
“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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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沛得偿所愿地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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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隽是什么人?
他祖父裴满悉随太祖殿前斩杀前朝女帝,封镇国大将军,享公爵位。
太祖驾崩,裴隽之父裴蕴之以相位辅佐成宗朝三十八春秋,大胥稍显升平气象。裴蕴之五十岁乞骸骨,成宗不顾君臣之礼泣贵强留裴蕴之为太傅教养皇家子弟。
大胥开国四十七载,裴家三代跟随颛家人忠贞不移,百姓皆叹裴家大忠。
裴隽是裴蕴之最小的儿子,却也是最通朝堂之事的一个。二十二岁已高坐御史大夫之位。
只是做了公主驸马,难再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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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沛才嫁一年,夫妻二人一同相会的时间都不及裴隽的小厮与颛沛的丫鬟相处时间长久。
颛沛不在乎,她觉得是自己欠了裴隽。
天之骄子、满腹经纶、文武双才,这样的人若不是她“公主”封号,一辈子都无能得他眼风半丝。
只是事情如何有了眼前这样的眉目?
不过是那日颛沛亲自去集市想买些杏子与裴隽吃。
却瞥见一人身影像极了他,恍惚之间让仆从原地留守,独自悄然跟去。看那人熟稔地绕了几个小巷,终于是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颛沛透过半开着的门缝,瞧见裴隽那双她无比熟悉的清亮双眼难得流露如此肆意的笑,眼角眉梢微红,是颛沛不曾见过的鲜活模样。
再看,便是他怀里抱着的垂髫小儿。颛沛第一次恨自己眼尖,觑见那孩子鼻梁有一颗圆润朱砂痣。
同裴隽一样。
她曾说,裴隽这颗痣妖冶,他只是眯起眼泛泛地笑笑。
这时,一美妇从里屋走出,喊了一声:
“相公。”
颛沛眼前一黑,险些没能站稳。她撑着墙缓了一缓,没流泪,也没冲进院子撒泼。
她只是走,僵直地、没有目的地走。
颛沛之前疑惑的,现在一通百通。
他不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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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沛怀孕了。
在禁城里待的第三十九日,颛沛看着桌上的糕点,蓦然转过身子干呕不止。
太医把出走珠脉相,围坐在颛沛身旁的皇帝与太后一致沉默了半晌。
颛沛则是一再暗叹。
裴御史真是一发入魂。
年轻帝王拂袖而去,隐忍怒气召裴隽进宫。
太后则是红着眼抱着颛沛轻抚,张了张嘴还没问出话来,颛沛就先开口了:
“这孩子,我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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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怒的结果有些令人意外。
裴御史进了养心殿六个时辰,其中有一个时辰是在外头跪着的。
太阳烫得人发颤的时候裴隽进了养心殿,月生中天之时裴御史才踏出殿门,随了一身湿淋淋却又满是茶香的袍子。
原因是皇上冲他身上砸了一十九只盖碗,滚烫的贡茶从肩颈淋到裙裾,裴隽半分没躲。对于公主怀孕一事,裴隽也半分没否认。只是皇上的要求,他也半分未应承。
他腰杆挺拔,不卑不亢:“裴家世代忠臣,惟天子命是从。然臣裴隽品德有亏,迂腐固执,守男儿尊严不放。昔日公主委身求臣一纸放妻书,如今圣上再命臣求娶,臣不能、不敢、不愿。”
他跪在那,他的话与他的意志像磐石一般岿然不动。
当皇帝还是太子时,裴隽是他的伴读。
皇帝一直很喜欢裴隽,他心里总拿裴隽当兄长看待,而成宗也告知他,裴家可依赖托付,于是他事事听他、尊他、敬他。
今日是他第一次觉得裴隽应当是臣子。
皇帝疲倦了,说:
“我是天子,你如何违抗天命?”
颛沁后来想到裴隽听到这句话的表情,觉得裴隽确实生来就是应该当政治家。
波澜不惊、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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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反了。
就是那个三代忠臣、伴着太祖打天下的谁都可以造反但是他家一定不可能造反的裴家,反了。
裴蕴之与裴冉、裴忻、裴隽三兄弟提剑纵马,率领裴家私军汇合前朝在关外残余的军队,同前朝宰相言家长孙言欢一道杀进了禁城。
京城长街幽暗,无一家燃烛火。
大胥朝开国不过五十年,也略显清平气象。
只是大胥禁论女帝太过压抑,高压之下便是暗涛汹涌。
前朝女帝与大郢之风,在颛家之外、百姓之间秘密地不息传唱。
岭南、塞北、关西三地反胥复郢的部队一点一丝地向京城吞噬。
百年太长,人都会贪恋闲散怠惰。
可未至半百,有些人的心思仍缓缓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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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皇帝从来不适宜谋略。
裴家的忠心让他眷恋,那样多的开国之臣都被太祖削弱羽翼,独独放过裴家。
颛家人都以为裴家是值得托付的。
可如今,他身旁只剩下寥寥数人。
他疑惑不解,为何这些人考上他大胥的功名,却仍能在此时为郢朝以死相搏?
终究是习过帝王之术的人,颛沁没有逃,仍是部署最后的忠军死士负隅顽抗,绕过京郊封锁与叛军夺城,在举国压力之下扛了三个月。
最终还是被裴隽策反的内城禁军所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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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沛被囚禁了。
在她怀孕的第一百四十三天的深夜,一群身着玄色甲胄的卫兵提长枪闯入她的寝宫,将整座宫殿围了起来。
裴隽缓慢地踱进她的内室。
内室只有被囚禁的颛沛一人。
在明亮的烛火下,那双清润的眼睛片刻不移地盯着颛沛显怀的肚子。
颛沛觉得自己快要眼瞎了,她竟觉得裴隽在笑。
裴隽上前,躬身行礼:“委屈公主。”
“裴隽,你赢了颛家,还唤我公主,是不是意欲折辱我?!”颛沛的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滚滚淌下,不多时便湿透了衣裳。
裴隽屈膝蹲下,仰头望着颛沛,伸手想抚净她面上泪水,却被颛沛偏头躲开。
“是我不好。”裴隽收回手,沉吟半晌道,“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别气着自己。”
颛沛闻言倏地扭头死死盯着他:“裴隽,你怎么敢!”
“你抓我胞弟、囚我母亲、毁我颛家,你怎么敢如此风轻云淡一句‘打骂’?!我杀你——”
颛沛痛彻心扉,扯下花簪便往裴隽身上捅去。
裴隽没躲,尖锐的金属撕裂布帛、穿肉透骨,用力之大属实教人心惊胆战。
只是颛沛扎的肩头。
她没能杀他。
她没想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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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命。”裴隽握住颛沛颤抖不已却还死攥着簪子的手,小指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喊出她的小字。
命命。颛沛就是颛家的命。
“我知你恨我,所以我欠你几辈子的命。”裴隽的声音清朗,被重伤挫骨却不颤声。
颛沛哭得更响、更凄,凌乱的发丝缠绕在脖颈之间,裴隽又抬手一丝一丝地理清。
“如天下人所言,裴家真的是忠臣。”
裴隽低眉顺眼,为颛沛整饬衣衫。
“只是裴家,是大郢荀家的忠臣。”
“我祖父是女帝的死士。但他没死,很怪吧?他受命女帝,带着我父亲叔伯一步步成为胥太祖的心腹近臣。”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女帝被胥太祖斩杀。”
说到此处,裴隽笑出声来,满面春风,眼底却是绝望、悲恸与怅惘。
颛沛睁大了眼,愣怔地看着他笑,鼻尖一酸,又落下泪来。
“别哭,命命,别哭。”裴隽笑着擦去她的泪水,“女帝是如此命令的,裴家必须忠诚服从。”
裴隽从太祖讲到成宗,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颛沛从未听闻的往事。
她以为,颛家就是推翻前朝女帝暴权、勤政为民而称帝的。
“你莫要骗我……”颛沛哭肿了一双杏眼,她不愿、不敢、不能信他的话。
裴隽笑笑,抬手径直拔出深扎入骨的花簪,起身轻置案上,取来剪刀将衣袖剪下,对着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顿了一息,唤人取药酒上殿。
他席地坐下,凝视颛沛道:“你不信我也无妨,夜深就当故事听听。”
“……你们抓了我胞弟,是要称帝吗?”颛沛觉得自己是略微认命了。
裴隽敛了笑意,认真答她:“裴家只是臣,为了复辟大郢而存在,怎可自行称帝。”
那谁来当皇帝?
颛沛张口想问,便被裴隽打断。
只见裴隽起身又跪下,对着内室进来的人恭敬道:“微臣裴隽,参见惠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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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当时颛沛隔着门缝见到的女子。
那时她唤裴隽一声“相公”。
此时她仍唤裴隽:“相公。”
颛沛觉得今日的自己当真是止不住泪了,眼眶被烫得生疼。
心如刀绞,从胸膛疼到四肢百骸,凝聚在咽喉,硌得她发不出声来。
那惠宁公主扶起裴隽,见颛沛模样愣怔一息,像想到什么似的,意外地急急打了个礼,语带歉意:“你不要误会,我大郢是这样唤惯儿郎的。”
一滴泪凝在颛沛的眼睫上,她心底五味杂陈,眼又望去裴隽脸上,那泪珠终是砸落在地上,内室似有一阵回响。
裴隽低叹一口气,缓缓走向颛沛,跪坐在她面前。蓦地有几息烛火爆裂的声音,惊得地上又摔落几颗泪水。
裴隽心想破罐子破摔,不再给颛沛擦泪,手却不自觉抚上她的脸。
“这位是大郢先帝的女儿,封惠宁公主。”
“你……”你是他的驸马吗?颛沛想这样问他,却喑哑难言。
倒是惠宁开口了:“我尚在襁褓之时,裴老将军便护着我将我送到关外大郢余部。”
她稍停顿,思虑着补充道:“我已嫁人,育有一子,待裴相公如胞弟,你不要误会。”
不过几时,她便说了两次“你不要误会”,颛沛趁着昏暗光线红了耳尖,心想难道我就这样似那妒妇?
心下却是稍微纾解了一些纠结。
“命命……”裴隽沉默半晌,斟酌着开口,“惠宁是回来当女帝的。”
颛沛觉得自己应当反抗一番。但她找不出理由。
朝代更迭,或许是这样。
“那你……们会放过我弟弟与我母亲吗?”颛沛怯怯地看向裴隽的眼睛。
他苦涩地挽起嘴角,只是笑,却没应承。
颛沛突然觉得指尖发麻、遍体冰凉。
她气、她恨、她恸。
她最终只轻轻地问:“我呢?”
这一次没有殷红眼眶,也更无泪水。
裴隽怔忪许久,起身俯视她。复又躬身近她鼻尖不过一寸,抬手用指尖轻抚她的眉梢,来来回回看着她澄澈眼中的倒影,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命命这腹中胎儿,我是要的。”而命命,我不能也不敢要。
他没说。
她明了。
她突然笑了,朗朗笑得开怀,脸上明灭忽闪着烛光,氤氲着整张面庞奇异地红润起来。
她自与裴隽和离便再为笑过。颛沛觉得心底忽然畅快了起来。
“好!好!好!”颛沛连应三声,柔荑没用什么力道便将裴隽往后轻推开,“好,孩子会给你的,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乏了,说完就走罢。”
惠宁担忧地看着她,她对这位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家族后裔并没有恨,她在民间过得太久,对于前朝往事,她难以怀想。
裴隽深深地再看她一眼,便旋踵请惠宁回宫。
身后传来重物倒下的动静。
裴隽没有回头,木着脸走得愈发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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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未落,禁城里逐渐寂静下来。
“嘭”地一声巨响,伴随宫人尖锐的嚎叫,划破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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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升起。
在颛沛与裴隽和离的第一百四十四日,大郢复辟。
胥朝的皇帝与太后双双与国同尽。
传言大胥的云平公主因思虑过重而小产,抱着未成形的血肉从禁城最高的摘星台一跃而下,骨肉成泥、混杂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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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郢又成了过去那个大郢。
民风开放、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对胥朝遮遮掩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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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隽立在杏树下,日光倾泻在如玉面庞,他抬眼看光影错落。
蓦地想起,从前不知颛沛从何处晓得他爱吃杏子,便时不时亲自到早市挑选新鲜的杏。
那几日他因为朝堂之事心火燎得口舌生疮,饮水都会疼。
只是见到颛沛在亲自淘洗一筐果。
那双手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却能为他细细密密地洗一筐杏子。
那一日,他不顾酸涩腌渍在疮口上的烧心疼痛,将七颗杏子统统吃得干净。
现在看进一片虚无,裴隽想,如果他不是裴家人,他一定会是她一生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