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将一勺黄橙橙黏糊糊的小米粥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让它蔓延过舌头的味蕾区,从舌尖滑向舌根,就像清冽的山泉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和峡谷流淌,品味这份甜美顺滑。这一粒米,来自禾苗,而禾苗由大地孕育。大地的脉搏仿佛就在它孕育的食物中跳跃着,鼓动着,叫嚣着,然后进入我们的血液,提供无穷无尽的生命能量。
已经有好几年没回过老家成都了,童年的气息更多还停留在梦中,隐隐约约,以不连贯的方式时隐时现。都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还真是,在火车上,漆黑的夜里只有铁轨轰隆的声响,一股莫名的乡愁竟席卷了我,眼泪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伴随着火车开过的痕迹,洒满了那条回家的路。
家里的房子没有了,爸妈也不在家,从小成长的村子已物是人非,那个具体的“家”无论怎么找也是徒劳,它们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丝一毫的旧物可供凭吊,连废墟都没有,只有一片被泥土填平的新田地,散发着动物粪便的味道,这就是无常的真实写照,岁月的洪流席卷一切,包括那些美好或痛苦的回忆。这些年,我一直“不知不觉把他乡,当作了故乡”,每次听李健的《异乡人》“有许多时候,眼泪就要流,那扇窗是我坚强的理由”,眼泪都暗自汹涌,仿佛积蓄已久,就等着开闸放水。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有许多年,想哭也哭不出,真叫欲哭无泪,或许眼睛已经干涸,心灵已经麻木,不再轻易感动和悸动,让所有的记忆都冻结成冰,隐藏在海平面之下,不动声色地凝固或融化。这次回家,我流了很多泪,眼睛都哭肿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说眼泪是脑子里进的水,好吧,就让我把这些年脑子里进的水都在大地母亲的面前释放出来,回到母亲的怀抱,尽情流个够。游子哭吧哭吧不是罪!
特别是去娜娜家吃午饭那天,中午,我像一片海里的树叶,不知要飘向何方,娜娜打电话让我去她乡下爷爷奶奶家,一个美好的地名——金凤桥。到达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吃完,娜娜还等着我,饭菜很丰盛,都是家乡味,香喷喷的香肠腊肉,略带苦味的油菜苔,红红的毛血旺等,这一切都在瞬间勾起了一种久违的记忆,被深埋的情感业已复活。当娜娜端出一盘她为我专门留的菜时,看着那花花绿绿的拼盘,一股暖流从心中腾起,感动难以言表,压抑无果,眼泪转瞬滂沱,啪嗒啪嗒开始往下掉。不敢抬头,不敢看其他人的眼睛,这突兀的眼泪或许会吓坏他们,娜娜还以为我经历了什么大事。其实什么都没有,只觉得内心怪怪地软到了极致,总是容易被细微的幸福所打动,这是来自于人类的温馨情谊。突然明白,家就是一种感觉,归宿感,自由感,幸福感。哪里有关爱,哪里就是心灵的家。而当我们的内心充盈着大爱时,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家,这份爱,为自己撑起一个家,也为别人营造一个家。
吃过饭,在田埂上散步,油菜花开得正灿烂,到处都是花香和生机勃勃的一片。娜娜说,小时候最怕那片竹林,看起来很幽深,总怕里面有鬼,不敢靠近。还有一个田边的小坡,上面长满了青草,那是她儿时的乐园。现在看那是很小的一个斜坡,可那时觉得它很大很宽,延伸到天那边,就像一个奇妙的世界,让人忍不住去探险,一次次从坡底小心翼翼走到坡顶,也许小孩子这时候体验到了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刺激与惊险。
站在田野中间,静静感受这一切,无数蜜蜂和蝴蝶围着油菜花起舞,发出嗡嗡嗡的歌唱声,小河里的水依旧汩汩流淌,竹林里有四五种鸟此起彼伏地鸣叫,野花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一派生机盎然。远处有淡淡的薄雾腾起,让人如临仙境。静听,彷佛无数昆虫都在破壳而出,有的从温暖的土里地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它们的气息又渗入天空,渗入大地,渗入到飘散的桃花、梨花以及李子花香里。那一刻,心宁静到了极致,天地之间彷佛有一股气在游走,它无声无息包裹了我的身心,让我沐浴万物的光辉。那是一股灵气,宇宙的洪荒之力,驱散内心潮湿发霉的东西,浩然之气逐渐从心底腾起,使得眼泪再次决堤。
啊,美哭了,就是这样。美到cry。
小时候从来不曾有这样的体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已在别处飘荡得太久了,猛然间一回到,竟有别开生样的感触。天地是静默的,大默出大声。这声音猛烈地唤醒了全身沉睡的细胞和情感。
这是土地的脉搏,土地的灵性。突然觉得四川这地方特别有灵气,多少伟大的诗人都与蜀地有关,初唐四杰自不必说;诗仙李白在江油求学,杜甫在成都的草堂留下了无数感人肺腑的诗篇;一代大文化,诗书画集大成者苏东坡更是出生在四川……这一刻真有自豪感,文化自觉与自信一瞬间在体内满血复活。
萝卜花穿着白裙在风中摇晃
油菜花用金黄涂抹灿烂春光
门前的溪水哗啦啦潺潺流淌
林间的鸟儿自由自在地歌唱
田园的空气里荡漾着诗意
这是我灵魂的栖息地
没人知晓我为何在深夜哭泣
只因一次次沉醉在它的美里
忘却了尘世
忘却了自己
这是家园的气息
它从未远离
一直在心里
等着我
向内寻觅
爱的家园
早已奔流在我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