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拂过江面,船来船往,几千年来从未变过,我们的生命中也总有人来来往往,山高水长,谁和谁能走到地老天荒?
——题记
1.
细雨拂过江面,伴着轮船的汽笛声破空而来,阿城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江面出神。
燕子双飞,已是归巢时分,初夏天气。
阿星端着一盘牛肉从厨房里出来,往桌子上一搁,拉开阿城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就着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丢那妈!这雨下得人都要发霉了!”
阿城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冰柜里拿了两瓶啤酒过来,将瓶盖往桌面上一磕,瓶盖“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又咕噜噜地滚到门背后去了。洁白的啤酒沫汩汩地冒出来,顺着他的手流到桌面上,他赶紧递给阿星,阿星接过去便仰身痛饮。
“你先喝,我去看看鱼好了没?”阿城说着,起身来到厨房,一掀开那道浅蓝色花布门帘,哗啦啦的流水声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和烟火气扑面而来,隔着氤氲的白色雾气,暮珍的背影看上去朦胧又美好。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暮珍?”
“啊?”暮珍侧过头看他一眼,继续埋头冲洗碗筷,“你们先吃,我一会儿就洗完了!”
阿城走过去将炖在煤炉上的一锅鱼肉端出去。
这时,门口来了三个年轻人,为首的那个男孩叼着一支烟,脖子上带着一条小指那么粗的黄金链子,染得金黄的头发乱蓬蓬地垂到肩膀上,金毛狮王?阿城忍不住笑了,那模样真是滑稽可笑。
后面跟着进来的像是一对小情侣,男孩长得又高又瘦,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整条胳膊,右边的胳膊上纹着青龙刺青,乍一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女孩看起来还稚气未脱,十六七岁的模样。男孩凑在女孩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孩吃吃地笑着,旁若无人地四处打量。
“老板,来三碗牛肉面,还有别的么?”为首的黄头发男子问道。
阿城将鱼肉放到门口那张桌子上,“这会儿打烊了,牛肉和牛肉汤管够,其他的都没有了。”
他们三个在店面中间的桌子旁坐下来,女孩伸长了脖子看向门口的那张桌子,“不是还有鱼吗?”
“这是我们自己吃的。”阿城一边说着,一边给他们端来一壶茶,三个水杯,阿星这才放下筷子,到厨房煮面去了。
那个高个子男孩道:“来三瓶啤酒,一盘花生米。”
“好!”阿城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盘花生米,拿来啤酒和酒杯,又去厨房调好姜葱蒜末辣椒酱端上来,他们已经就着花生米喝起酒来。
“面来了!”阿星用托盘端来三碗牛肉面,清清的汤里一大份细细滑滑黄亮的面条,上面漂着几片鲜嫩的芛片和切得薄薄的棕色牛肉片,绿油油的香菜和青蒜苗浮在上面,色泽诱人,浓郁的香气瞬间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酒足饭饱之后,食客结完帐走了,他俩坐在那里继续喝酒,暮珍吃完饭,开始做最后的清洗打扫。
“今天收了多少?”阿星问道。
阿城转过身去,拉开他身后的柜台抽屉,将那些红红绿绿的钞票理了理,“七百八!你们几时动身?”
阿星点燃一支烟,“过几天吧!”
“今年的钱你都拿走。”
阿星抬眼看向阿城,“你们的婚事不办了?”
“急什么?你妈妈的病要紧,早去早回。”阿城将瓶里的酒一口饮尽,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星一言不发地骑上摩托车走了,他在女友上班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无论多晚都要赶回去。
阿城走到门外的屋檐下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江面出神。
暮珍撑着伞走出来,“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就好。”阿城看了看她肩上的黄绿色挎包,神色有些黯然。
2.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到码头,上船的时候,他拉了她一把,然后就顺势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间,他摩挲着她手掌上的茧,忍不住一阵心疼,“珍?”
“啊?”船上的人很少,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各处,昏黄迷离的灯光之下,暮珍的面容有些苍白。
“你妈妈怎么说的?”如果过不了她妈妈这一关,他始终会怕她受委屈。
“她还不是要钱——暮远刚买了房子,到处都要用钱,暮光还在找工作,暮秋和暮水虽然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她们家里也不宽裕……”她微微闭了眼睑,靠在他身上,只觉得身心疲惫。
他搂住她的肩膀,“那就搬过来吧,不管他们了!管了那么多年,还要管到什么时候?”
“才不要!”暮珍微微红了脸,别过脸去。
她向来安安静静的,像块安静的木头一样了无生趣,而这一刻却让他莫名的心动。
“我想把我爸的房子卖了,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阿城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暮珍看着黑黝黝的江面,烟雨与江水茫茫一片,看不到天际,远处的灯火像是缥缈的梦。“不提她了,多少钱她都不嫌够。艳芳托人带话给你,她在医院,去看看她吧?”
阿城愣了一下,“什么病?”
“流产了,在鹤岗人民医院。”暮珍侧过头来观察他的神色。
“怎么?被甩了么?”阿城冷笑道。
“你怎么知道的?那个导演,那个导演给了她一笔钱……娱乐圈不好混,不能怪她的。”暮珍低下头去,盯着斑驳的红色船面出神,她和艳芳打小一起长大,只是艳芳生性要强,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在娱乐圈里讨生活,终究要背负更多苦痛。
阿城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人各有志,各有各的命。”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船身猛地晃了一下,缓缓调过头去,船要靠岸了,阿城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办,“木生的忌日要到了,你自己去,还是我陪你?”
暮珍听他提起木生,心里一时有些感动,也有些伤感,她的心里拂过万水千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今年你陪我去吧,让他见见你,以后就……再也不去了!”
他牵着她上了岸,随众人走出码头,沿石阶缓缓而上,再走过一条长长的街市,拐个弯,再穿过两条街,来到暮珍家的那条胡同,昏黄的路灯下,青石砌成的围墙上长满了青苔,一眼看不到尽头,地面也是青石铺就的,坑坑洼洼的,到处是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在这里,木生被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暮珍一声不响地捡起一块砖头走过去,拍在一人的后脑勺上……
这是木生和暮珍的初遇——一个是十四岁就辍学养家的鞋厂女工,一个是整天泡在网吧里的不良少年,他们在这里不期而遇了,确切地说,暮珍救了木生一命。
后来,暮珍帮着母亲把弟弟妹妹拉扯大,木生也开货车攒够了盖房子的钱,他准备盖好房子,就把暮珍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就在那一年端午节前夕,他和父亲及本家兄弟进山伐木,原本该倒向另一边的木材却直直地往木生这边倒过来了……
“木生!”
“木生!”
……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木生来不及闪躲,他的目光迎向那棵树,迎向金光闪闪的阳光,在一片灿烂的光晕里,他仿佛看见暮珍笑着冲他跑过来,“木生——”
3.
木生啊,木生!暮珍还来不及悲痛,就被她母亲一阵暴打——“你这个贱货!不要脸的死三八……”
她居然背着她母亲偷偷恋爱了!难怪她每次相亲都相不上!难怪他们一家子会白白错过了成为有钱人的机会!难怪他们要挤在这么潮湿又狭小的祖宅里,受尽白眼冷遇……一想到这些,她老人家的心啊肝啊全身都痛起来了!
暮珍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滴水未进,她母亲急匆匆地托人又找来了一个“有钱人”,那人提出要“验货”。
于是,当着媒婆和她母亲的面,那人进了她的房间,隔着洁白的蚊帐望过去,暮珍侧身朝里躺在床上,像是躺着一个轻纱似的梦。
那个“有钱人”随手关了门,插上门拴,缓缓走过去,一手抚上她的背,试图扳过她的身子……
暮珍恍恍惚惚听见有人进了她的屋子,她最初以为是暮光回来了,直到那人抚上她的背,她才吓了一大跳,如梦初醒。
在她的惊叫声中,那人骑上身来,撕扯她的衣服,狰狞的面目像是可怕的怪兽,张大了血盆大口,随时要将她吞没,她拼命挣扎着往后挪动身体,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妈——妈——暮远——”
他轻蔑地笑着,脱掉身上的花布短袖,露出肥肉堆起来的黄黑色上身,然后将衣服随手抛到她身上,“喊谁也没用!你妈收了我的见面礼,这会儿正忙着数钱呢!”
她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停止了绝望的嚎叫,飞快地翻过身去,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剪刀,直直地插进了脖子里,血一下子就冒出来了,顺着她白晰的脖子流到她的衬衣上,衬衣上的白蝴蝶被染成红色,翩翩欲飞,那是木生来自大山深处的召唤……
阿城赶到暮珍家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人仰马翻的一幕,他放下狠话,“谁敢再逼着暮珍嫁人,老子就zai了他!”
因为暮珍,阿城终于从失恋的颓废中走了出来。最初开网吧没赚到钱,后来又将江边的老房子捣腾出来,开了一家餐馆,开始店里只有他和阿星两个人,后来阿星有了女朋友,隔三岔五地要出去,于是就叫暮珍辞掉了鞋厂的工作过来帮忙,这一帮就是五年。
阿星搬出去之后,餐馆楼上的房子便空着,暮珍死活不肯搬过来,怕人说闲话,依旧早晚两头来回跑,那把剪刀成了她的护身符,去哪儿都背着。
“我到了!你回去吧!”
暮珍回头看他一眼,推开那扇古老破旧的木门,木门“吱哑”一声缓缓往两边靠过去,阿城在暮珍身后停下了脚步,抬眼望去,狭小幽长的甬道尽头,是个露天的天井,天井往前是用四根圆木柱子支起来的客厅,客厅两侧各有几间厢房,是他们一家人的卧房。再往里面就是厨房……这是客家人的民居,南粤一带贫苦人家的老宅。
“妈——”
暮珍的母亲躺在客厅里的躺椅上,侧着身子低着头抽水烟斗,蓝白相间的花格子绒布长裙裹住了她肥胖短小的身子,她抬起头来,将额前凌乱地碎发拂到耳后,眯起眼看了一眼门口,又低下头去继续抽水烟。
暮珍回头看向阿城,淡淡一笑,“赶紧回去吧!路上慢点儿。”
那一刻,阿城突然下了决心,跟在暮珍身后进了屋,从裤袋里掏出存折,“啪”地一声拍在客厅中央的方形木桌上,“十万!把户口本拿过来,我要和暮珍结婚!”
“哦?我们家的老姑娘终于要嫁人了?嫁了好!这宅子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了!嫁了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撑起肥胖的身子,慢吞吞地走到桌子边,拿起存折,走到灯下仔细辩认存折上的数字。
暮珍怔怔地看着阿城,眼里顿时蓄满了泪,“你——”
“走吧,去帮你收拾东西。”阿城觉得在这里呆得越久,心里越难受。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暮珍的闺房,确切的说,应该是暮珍三姐妹的闺房,暮秋和暮水出嫁前都住在这间屋里,可是这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之外,连把椅子都没有。
暮珍打开衣柜,收拾衣服,阿城的目光朝窗户移过去,窗户上没有挂窗帘,用学校里发的美术书糊了一下,花花绿绿的看上去有些奇怪。
窗框上挂着一个贝壳风铃,那是七八年前,他和艳芳从海南游玩回来,艳芳给她带回来的礼物。洁白的贝壳在灯光下闪着圣洁的光,迷离了他的眼。
“我收拾好了。”暮珍微笑地提着一袋行李走到他面前,他这才回过神来,“啊,你收拾得真快!”他突然想到什么,接过她的行李,咧开嘴笑了。
他们走出门来,暮珍的母亲已泡好茶,在客厅里候着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她母亲好奇地问道,阿城看了暮珍一眼,“先领了证再说。”
“妈——”暮珍走到母亲身前,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以后,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没事常回来看看……你弟弟还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工作,晚上有没有地方住?你就要嫁人了……阿水阿秋那两个死丫头就在我眼跟前住着,也不晓得回来看我一眼……”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抹眼泪。
“妈——”暮珍的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去。
“我们就住在江对面,您老人家要是想暮珍了,随时过来看看。”阿城怕她老人家又生出些别的想法来,这十万块钱恐怕又要打水漂了。这些年来,暮珍赚的钱全都交到她手上,就连他给她买的衣服首饰,也全被他们刮了去。
暮珍母亲这才慢吞吞地走到里屋去,将户口本找出来,递给暮珍,暮珍将户口本攥在手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夜色苍茫,阿城和暮珍从老宅里走出来,在斜风细雨里一路疾行,昏黄的路灯照在青石板上,将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汽笛拂过江面,船来船往,几千年来从未变过,我们的生命中也总有人来来往往,山高水长,谁和谁能走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