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茅店板桥残月,晓风渐起。
枯索小道静静洒下月光,蒿草劲生,摇摆在过路人身上。单衣斗笠,孙平微微抬头看看远处炊烟微升处。紧走两步,踏上霜色覆盖板桥。桥下流水淙淙,月色悠哉。
揭开门帘,猫身进了客店。酒气是这里的空气,冲撞着来往所有行旅。店家殷勤,早早上来问候。孙平整整衣衫,松松斗笠,并未搭理店家言语。隔桌上,觥筹交错,酒令行得正欢。噼里啪啦酒瓶碎了不少,寒气氤氲,竟有了几分冰色。店家再要问话,孙平收了目光,撇撇鼻子,轻声言道:来壶酒,对上几个菜。店家得了讯息,笑脸退去。赶上跑堂小二,低低吩咐些话语,又到后台算账去。
酒菜未上,行路人只是顿顿衣衫,整整风尘。打量客店,三教九流。或趴在桌上留着涎水酣睡,或夹了菜独斟独饮,间或抚摩边上宝剑,斜眼睥睨众人。与孙平四目相对时,颔首微笑。并不答话,接着自顾自吃喝。
说话间,酒菜已备。提起筷子翻检一番,叹口气,抓酒杯长鲸饮水。啪——酒杯仍在手上,暗的碎作六出雪花。孙平不怒反笑,将留在手上的残片轻放桌上,甩手挥了酒水。店家不消说,早早过来道歉。连连赔不是,拢拢碎了的酒杯,作揖不止。同时,和随后赶到的小二说:蠢小子,还不快给客官再拿新杯子来?转身又笑脸对上孙平,压低身子,赔笑道:酒钱小人付,客官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孙平似没事人般,随意夹了菜往口里送。此时也是送上微笑,偏头对上店家:这菜不错。店家退后两步,仍是作揖不迭,口中唱着:折杀小人,折杀小人。
“毛娃儿,杯子是老子失手打碎的。你个娃儿瞎糊弄什么玩意?”邻桌那位行酒令的大汉抱拳努嘴道。孙平接过小二匆忙换下的酒杯,自斟一杯。又是饮尽,啧啧叹道:好酒。擦擦嘴角,欲要再饮。大汉扯开虎步,钢铁臂膀飓风而来,抢向酒杯。孙平摇头晃脑,恍惚间避过熊臂。闭目喃喃:青花杯,碎了可惜。大汉哪里肯服气,大吼一声,左脚踢翻桌子。余势不减,踏碎阻挡,拽开步伐,蹬向行路人。孙平长叹一声:可惜可惜。双目全睁,扫向大汉。光电既过,大汉已类死虎。躺在地上,出的气都未知有无。
寒风透窗,吹破薄纸,纠缠起店中烛火。忽明忽暗拉起行人长影拖地。行人转身到了另一桌上,举杯对桌边人云:阁下请了,小弟先饮。一杯入喉,又是赞叹不已。回头对已是木鸡店家小二言道:店家好酒。再来两壶不妨,也让我请这兄台喝上几杯。说着将手中杯掷出,正中店中梁木。绕木旋转数圈,啪啦归地。想来这动静店家最是熟悉,即刻醒来。连声应承,跑向后厨。小二还有些懵懂,顺势也将他拉走。踢滚一溜碎木残瓷,哗哗声串了曲调。
大汉同桌者,闻音也回了神思。一人从地上拖起莽汉,一人俯首礼拜孙平。言道:大侠高招,吾等不如。愿拜大侠为首,共寻宝剑‘露重’。封罕莽撞,酒后妄动,万望原宥。
孙平哈哈大笑,扶桌说道:我孙平一介小人,你们都身处豪门。岂敢妄自称大,敢言首领。封罕兄坏了好酒,乃天降横祸,非我之功。各位好自为之,谈什么露重露轻,在下还想好好同这位兄台喝几杯酒呢。兄台,我倒杯可以吗?眉眼跳跃,笑容可掬,秀手已然伸了过去,提起酒壶,开始缓慢往自己杯中倒酒。细细涓流,淡淡淌出。
“喝你自己的。”
“李白还要对影成三人,兄台与我不是少了那份孤寂,与人对酌岂不畅快?”
“喝你自己的。”
壶中酒,纵然缓慢流下,须臾已满青杯。孙平僵在当场,手举不放。壶中酒,在杯中边缘略一晃荡,跑向桌面。酒纯如水,映出桌面沟壑,时急时缓,走向桌沿。随后如雨注地,连绵传下。
孙平又是一阵大笑,指点江山似的起身环顾四周。朗声道:各位江湖上的朋友,为什么都没有话了?害怕我孙平吗?为什么不学学这位兄台,从头到尾都不瞧上我孙平一眼?右脚起步,凌空飞出,轻轻落下。顿时,客栈中粉饰一新的楼台雕窗都画上裂痕,如血管充于手掌,红线纵横,如江河奔腾。
“年轻人,年轻人啊!”一位坐在墙边的道长拨动拂尘细细言道。孙平却是耳利,捕捉到只言片语几个点地已然在道长面前。拱手施礼,躬身鞠躬:敢问道长有何见教?道长长须冉冉,只是闭目摇头。脸上泛起几丝笑意,恰若晚霞将去,夕阳早沉,西天上几缕不安分长痕。狰狞着血与热的余韵,咆哮着苦与乐的分歧。
“不动如岳,不言如石。道家功夫真真是博大精深,道长定是得道之人呀,小子鲁莽,小子鲁莽了”。孙平又是施礼,又是道歉。随后返身,踱回方才那桌边。亦是施礼道歉,言毕,付了大锭银子,提拉斗笠,望风尘中迈步。
行至板桥,孙平回首望了望茅店。扶正斗笠,正瞧见一青年风尘拐入小屋。心下暗道:看来天下多事了。
行不多步,茅店烽烟穿入云霄。喊杀不止,孙平凝神听之,分明得了一句:剑,我的。
(2)
自离野店,孙平晓行夜宿。也不耽搁,心下知道这条路并不好走,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只怕是流血漂橹难形容其貌。为今之计,或许只有按师父的话,在众人未觉之时,将宝剑带回雪山封印,以还世间安宁。
不觉已是天暮,残阳如血,刮起猎猎旌旗,迎风呼啸。极目远眺,曲径穷处正是石桥跨河。惯于河畔休息的孙平不由欢喜,脚下气力也足了些许,快步前往。不久穿越重林,委身桥下。选个满意的角落,孙平收拾起来。稍息即成,取出干粮之属,大嚼以食。
方是时,远远传来人马奔驰之声。端的匆忙,地动尘飞。孙平在桥下,举目打量。竟是一双男女纵匹瘦马,血污涂身。而他们的后面黄沙翻滚,想来定是追兵。孙平自恃辨人无数,看那逃窜二人并非恶徒,观其状,摇摇欲坠,生死就在转瞬之间。乃腾飞而起,借了山林茂密,险险救下二人。略吩咐两句,骑上瘦马,窜入树林。为见真实,引右手为刀,破开肌肤,撒下血液填地,涂枝沾叶,奋力入深处。追兵不逮,循迹而往,亦朝丛林而去。
石桥下,男子已沉沉昏迷,身窝土地,血染水草。女子血衣贴体,然细观之并无大碍。其体之血多是男子的,此刻只是紧张于方才破阵之追杀。喘息不止,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倚着桥墩甩甩头,长发飘飞,只是也染成血色。迷离间望见水中倒影,若女鬼索命,狰狞不堪。血色满身,藏青铺面。本坐在地上,见状想要站起来却是如何也不能。咳嗽一阵,缓了缓神,慢慢用手衬着身子,掬水洗洗手,擦擦脸。水色清澈,入手微凉,敷面透心。偏过头来,长发都荡到一边,接着水,稍稍整理。
微风拂过,激起水纹层层荡涤开去。奏青叶于高枝,响百鸟于苍峦。女子拢好的头发也在风中再次吹乱,飞散在额前,敢是些许顽童要截取荡荡秋千。女子哪有闲情?被风吹得清醒些,立即便回过头去看男子。男子仍是昏沉不起,生气全无。回思不久前那场拼斗,她居然笑了起来。风太顽皮,额前头发弄得她痒痒的,顺手再拢了拢,归置到耳后。听,流水的声音。
知道有人救了自己,不知道的是救了之后接下去该怎么办。知道现在有人能够帮助自己,不知道的是下次谁又能助人渡过难关。失神在河边,她久久不能明白自己何去何从。良久看看那个一声不响的家伙,冷冰冰的脸上浮动着横斜疏影的微笑。拨水,叹到:就知道说‘剑,我的’,可现在被打成这样,看你还说什么?话刚出口,不由得掩口凝神。果然听到男子低低在自语:剑,我的。一柄剑鞘从其背后探出头来,古朴深邃,上施图案,不得窥探真容。只觉得仿佛洪荒古兽吐着鲜红舌头准备吞噬天地。女子觉得头好重,重重锤击,啐了自己一口:又入魔了,这东西不是你能看的。
“剑,我的”。男子猛地跳起,身上几处本来已经停止流血的地方立即伤口崩离,血突如瀑。也不管疼痛,他扫视周边。看到女子,沉声黑脸道:蒋梦雨,走你的路。说完也不理会怎么到了桥下,怎么逃出生天,怎么进行接下来的路程。至于身上的伤,那就更是其次不再考虑之内。踢腿点地,企图施展轻功飞上桥头。然而刚出招洪水般疼痛就冲上大脑,哪里还容得下他再有动静?噗咚,直直倒在地上。河岸堤草无数,委屈于身下。
“邵东,知道剑是你家的。几百年前就是你家的,现在重新出世,就是要你去拿回来。你去就是,我也要去,关你何事?”
“我说两位倒是很悠闲嘛。我说现在还是先找个地方给你们养养伤好吧,大侠女侠?”孙平满脸疲色,衣衫破败快同蒋、邵了,从桥上一跃而下间或说了句话。蒋梦雨见恩人回归,上前道声万福。孙平拍拍尘土,道:你们的马有去无回了,不要让我赔钱。在下可是穷的响叮当啦。
“刚才那帮人想要截杀邵东,最终夺取他们家的古剑‘露重’。大侠仗义出手,我二人感激不尽,但还请义士早做打算。”
“又是‘露重’!不对!你说露重是他家的?露重最近才出世,乃是洪荒老祖昔日斩除邪魔所用神兵,怎么就成为他们家了?”
“事情很复杂,你看邵东身后的剑鞘。就是露重的剑鞘,几百年前丢失,现在后人正是寻回之机。邵东岂会放弃?贼人料知个中关节,又岂会放过邵东?”
孙平沉默,放眼望向天边。黑夜如鬼魅吞噬着一切,此刻,连月光也受了惊吓,乖乖躲在云后。四周静沉入九渊,呼吸声也变得多余,徒添阴气。猫头鹰不合时宜叫起来,应和的子规时长时短,时有时无的凄厉响动。“难怪那些魑魅魍魉那么难对付,居然个中还有如此玄奥。那师父说的话••••••”孙平不禁打了个冷战,提手抽起自己嘴巴来,心下骂道:怎么还怀疑起师父来了!
邵东很安静的仰头看天,也不知道他在寻找或者思考着什么。蒋梦雨没有去打扰孙平的思考,走着碎步到某处倚着闭目养神。她心里明白,明白很多东西。这是个神秘的世界。她知道,真的太过神秘。
几尾幼鱼忽然出现在河中,静夜中拨动空中云朵,唤出了琼月。月圆浮水,小鱼儿得了灵性,曳尾相戏。
(3)
桥下的风光本是旖旎,足够万千诗篇引用为诗句,流传后世。只是现在桥下的是些疲惫的战士,衣衫褴褛的他们选择了离开。留下月色入水,血色如咒。
旭日初升,早霞漫步苍穹。那些家住苍穹的人,是不是看到孤影三道,奔驰在茫茫古道上,漫漫黄沙中?
茅店残月落,草舍晓风升。板桥霜故人,索道问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