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在导航提示“即将进入跨海大桥”时，把车窗摇下了三指宽。咸腥的风立刻卷着细碎的雨丝扑进来，打在她胳膊上，带来一阵激灵的凉。
“还有四十分钟到岛。”副驾的陈鹿把耳机摘下来，对着手机里的天气图皱眉，“说是下午有阵雨，但愿我们能赶在雨前头。”
林小满没接话，眼睛盯着前方逐渐显形的桥体。灰色的钢索从云层里垂下来，像巨人松开的鞋带，斜斜地扎进海面。桥身藏在流动的雾里，远看像一截悬空的高速公路，突然被谁拦腰截断，两头都没了去处。
这是她们毕业旅行的第三站。从内陆城市一路向南，坐过绿皮火车，租过小轿车，现在正贴着中国最南端的海岸线行驶。陈鹿是被林小满硬拽出来的，出发前三天还在赶毕业设计的收尾，行李箱里塞着半箱速溶咖啡。
“你看那雾。”林小满忽然说。
陈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桥两侧的护栏外，白色的雾气正贴着海面翻滚。有时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把桥下的海水遮得严严实实，让人恍惚觉得车子是在云层上行驶；有时又会突然散开一道缝，能瞥见底下青灰色的浪涛，带着泡沫撞向桥墩，碎成一片白花花的水沫。
“像不像动画片里的场景？”林小满把手机架在仪表盘上，试图拍下这团流动的雾，“感觉下一秒会从雾里钻出来只鲸鱼。”
“小心开车。”陈鹿伸手把她的手机按下去，“昨天那个民宿老板说，这桥去年才通车。以前去岛上只能坐轮渡，遇上台风天要等好几天。”
林小满“唔”了一声，打方向盘变道。超车道上有辆深蓝色的货车，车身上印着“鲜活水产”的字样，后斗用帆布盖着，隐约能听见水晃荡的声音。她鸣笛示意时，货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们一眼，抬手按了按喇叭，算是回应。
桥面上的车不多，大多是像她们这样的私家车，偶尔有挂着岛上车牌的小货车，慢悠悠地在中间车道行驶。林小满打开音乐，随机播放的歌单里跳出首老民谣，吉他声混着风声从车窗缝钻出去，很快被海雾吞了。
“还记得大二那年我们去爬后山吗？”陈鹿忽然开口，“也是这样的雾，你差点摔进山沟里。”
林小满笑起来：“是你非要追那只野兔子，把我拽得差点滚下去。后来还是护林员大叔把我们领出来的，他说我们俩像两只受惊的小鹿。”
“那时候多傻啊。”陈鹿望着窗外，雾气在她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现在想想，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林小满没接话。她知道陈鹿说的不只是爬山。上个月答辩结束那天，陈鹿抱着她哭了半个小时，说自己投了十几份简历，连个面试通知都没收到。“感觉像站在悬崖边上，”她当时抽噎着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
车子驶过桥的中点时，雾突然淡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在海面上投下一道晃动的金带。林小满踩了脚刹车，把车速降下来。
“快看！”
桥右侧的浅滩上，停着几艘小小的渔船。渔民们戴着斗笠，正弯腰把网里的鱼倒进竹筐。海水是透明的蓝，能看见水底的沙子和偶尔游过的小鱼。
“原来跨海大桥是这种感觉。”林小满轻声说。
她以前总觉得，桥就该是钢筋水泥的怪物，冷冰冰地把两岸连起来。可此刻，看着钢索在雾里若隐若现，听着海浪拍打桥墩的声音，忽然觉得这桥是活的。它像一条巨大的鱼，脊背露在海面上，肚子里藏着往来的车辆和行人，藏着他们的期待和心事。
陈鹿拿出手机，对着窗外拍了张照。“发个朋友圈，就说我们在鲸鱼的背上。”
林小满笑起来，踩下油门。车子向前驶去，雾又开始变浓，把刚才看见的一切都藏了起来。仿佛刚才那片阳光和海滩，只是桥给她们开的一个短暂的玩笑。
“你说，桥的尽头是什么？”陈鹿忽然问。
“是岛啊。”林小满说，“有沙滩，有椰子树，还有我们订的能看见海的房间。”
“我不是说这个。”陈鹿摇摇头，“我是说，等我们过完这座桥，毕业，工作，以后会是什么样？”
林小满沉默了。她其实也不知道。出发前，她总觉得毕业是道坎，跨过去就能看见清晰的未来。可真的坐在车里，看着前方被雾笼罩的桥，忽然觉得未来就像这桥一样，看得见大致的轮廓，却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也许就像现在这样吧。”过了一会儿，林小满说，“有时候有雾，有时候出太阳，有时候会遇见货车司机，有时候能看见渔船。”
陈鹿没说话，却轻轻哼起了刚才那首民谣。林小满跟着一起哼，两个人的声音混在风里，飘出车窗，被桥吞了进去。
车子驶出大桥时，雨真的下了起来。不是预报里的阵雨，而是细密的小雨，打在车窗上，画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线。
“到岛了。”陈鹿说。
林小满把车停在路边，摇上车窗。雨刷器左右摆动着，把窗外的风景擦成模糊的一片。远处的桥又变回了刚才的模样，藏在雾里，只露出几截钢索，像谁遗落在海面上的琴弦。
“你看，”林小满指着窗外，“桥还在那儿呢。”
陈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笑了。“嗯，还在那儿。”
雨渐渐停了。林小满发动车子，沿着环岛公路慢慢向前驶去。后视镜里，那座跨海大桥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藏进了海雾里。
但她们都知道，它就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记着她们驶过的每一段路，记着她们哼过的歌，记着那些关于未来的、模糊又明亮的期待。就像所有的桥一样，它不说话，却把该连接的，都悄悄连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