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外婆病重的消息时,我正在家里手忙脚乱地收拾,晚上要见朋友,还要把猫咪送到前男友家。
头天除夕之夜在黄兄夫妇家派对的酒精在体内还未完全散去,一种混合了红酒,prosecco和gin的味道,仍然让我有些头晕目眩,伴随着一点宿醉之后的迷惘和失落感。黄兄家的自制KTV确实是一次比一次带劲,那晚有两个半云南人,欣雨点了《彩云之南》,葫芦丝前奏吹响的时候我看着她的侧脸,隐隐能感受到她那股淡淡的乡愁。想家只允许有三分钟,后来我们就开始吼摇滚了,90年代怀旧金曲唱了一大堆,再加上我频频想要挑战北极猴那些念经似的歌词,感觉又把各种英国经典乐队都翻出来走了一遍。带着醉意的我嗓音比清醒的时候好太多。
第二天下午老爸在微信里简短的跟我说,外婆住院了,情况不是很好,妈妈一直在医院里守着。我才突然从宿醉里缓过神来,庆幸自己正好第二天就要回国,马上可以去医院探望外婆。
晚上把猫咪安顿好后,我才看到妈妈在家族群里发出的信息:外婆已经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上面列举了一系列病症,每一项都那样直接地告诉我,她老人家正在病痛中煎熬。我顿时有些慌了神,眼泪不自觉在眼眶里打转,前男友见状,以为我又因为他难过,我马上解释说因为我外婆可能快死了。我虽然跟外婆从没有一起生活过,但毕竟是亲外婆,而且我去年12月初的时候回老家看她,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
去年12月初,也就是两个月前,我在回伦敦之前赶着去外婆家吃了顿饭。那天的重庆如往常的冬季一样阴冷,原本第二天就是外婆的生日,舅妈们在厨房里忙里忙外地准备第二天的酒宴。活到这岁数,每一次生日都应该好好庆祝一番。午饭是永远百吃不厌的那几样家乡菜,就算是油腻又重口味,无论我身在何处,在我心中,再健康再好看的salad或avocado on toast都比不上“九大碗”的亲切与美味。
饭后外婆站在客厅里,拉着妈妈又说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这些往事我原本就零零散散地知道一些,这次是亲耳听到外婆诉说,我当时就想,如果下次回来,一定空出时间来好好和老人家聊聊,听她讲述更多的细节,甚至用某种形式记录下来。我认为了解自己的家族历史和故事是每个人都应该做的一件事,但不知我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外婆1930年生于四川省重庆市(当时的划分)永川县的一个地主家庭,听外婆说,当时她的父亲有几百亩地,算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而这也是让外婆到如今都无法释怀的地方 —— 1950年左右,国家政权更替,社会发生了较大的动荡。当时的外婆20岁,我有些无法想象外婆年轻时的样子,她也没留下过一张照片。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那个精明强干的形象,逢年过节看到她,总是拴着一块围裙,说话大声,风风火火地忙来忙去。她个子挺高,人到老年背有些驼,但一直很精神,短发梳到耳背后,满脸皱纹,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状。我总被人说个儿高,五官大气,也许是随了外婆。想想我的20岁,是在伦敦丰富多彩的课余生活和图书馆的日与夜里度过的,而外婆的20岁,却经历了非凡的人生转变。
“当时我们全家从大宅子被赶到茅草屋,我老汉被抓走......” 外婆开始讲述起当年惊心动魄的场景。“斗地主”一词一直对我来说娱乐性大于其本身的含义,直到外婆讲起她的父亲,我那母亲也不曾谋面过的曾祖父。在外婆的描述里,曾祖父是一位文化涵养较高、心地善良、头脑灵活、颇有才华的生意人。最重要的是,外婆曾是他四个子女中最宠爱的一个。曾祖父一生辛勤工作,善于经营管理土地,亲自写租赁合同等,外婆对他十分敬重。然而许多人就算未曾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处,也不幸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中。曾祖父被抓走时,外婆生不如死,绝望至极。生活品质上再大的落差也比不上与亲人分离的痛楚。
有天,一位媒人找到外婆,告诉她只要答应嫁给某某某,就许诺能保曾祖父出来。外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答应了这门亲事,我想,20岁的年轻女子,用自己的婚姻来挽救挚爱的父亲,就算是我自己,也会是义无反顾去做的事。然而,老天爷还是给年轻的外婆开了个大玩笑,就在结婚的前一天,外婆得知自己的父亲已经被枪决了。就这样,人生、婚姻、家庭、父亲,外婆在20岁那年丧失了所有。我至今也不知道出嫁前的那天晚上外婆是怎样一种心情和状态,她只说自己哭得不行,我想人被逼到了那个境地,除了挺起身活下去,也没有别的选择吧。
的确,外婆就选择了坚强面对,选择了挣扎着向前。嫁到婆家来之后,外婆发现一切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比起之前娘家曾经的殷实,婆家简直一贫如洗,被形容 “连一条能坐的板凳都没有”。新婚丈夫又是个没有文化,不太管事,还有些唯唯诺诺的男人。婆婆见新媳妇是“大家闺秀”,就立刻断定她除了好吃懒做,什么也不会干,用粗话骂着她无用。再加上在当时政治思想的影响下,百姓意识形态的转变,让外婆在婆家处于非常卑微的地位。外婆说,她那时候心里就憋着一股劲,想要证明给旁人看,她是有用、能干、什么都能做的人。所以,婚后外婆便投入了几十年不变的辛苦劳作中。那时候新的土地政策已经开始实施,每人每天要干的活已平均分配,外婆会一早起来把别人要用一天时间干完的活一上午就干完,然后回到家,做家务、照顾老人和孩子,这样里外两不误,都被她一人担下了。她与外公一共生育了七个孩子,除大儿子早夭以外,其他子女全部长大成家立业,到我出生的时候,外婆早已是儿孙满堂。我想起之前看过的那部《芙蓉镇》,不知怎的,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将那时候的外婆和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联系在一起,也许她们同样的美丽、倔强又能干,在逆境中毫不屈服吧。
直到最近病危,外婆都一直坚持繁忙劳作的生活方式,无论儿女们怎样劝说,她还是不愿歇下来享受晚年生活,更不要说花钱出去旅游,体验山珍海味,购物消费。仿佛现代生活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她和外公是真正在乡村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我今天在家里整理柏林电影节电影片单的时候就不免想着,我和外婆本是最亲的祖孙,但生活方式和接触的社会可是天差地别啊。又忆起我小的时候,最欢乐的时光大概就是每年寒暑假在外婆家度过。大人们忙着劳作或打牌,我就和亲戚家的小伙伴们一起漫山遍野地“撒野”。小时候的我精力十分充沛,爬树、钻洞、上山采果、下地摘瓜、去河里捉鱼捉蟹...... 样样都干。最喜欢的还是在河边用鹅卵石搭个烧烤架,将挖来的新鲜红薯和捉来的鱼蟹直接生火烤来吃。我们在废弃的院落里用树枝和破布搭建小屋,盛夏的夜晚躺在院坝上数星星,深蓝的夜空里繁星满天,真的可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儿时在外婆家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虽然外婆本身的影子是那样模糊不清,因为她总在忙碌,但她仿佛是我记忆里的一个标签,每当我想起她,就能想到当年那些纯粹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长大成人以后,我生活的重心和心绪已经大大转变,我变得焦虑、浮躁、患得患失 —— 许多现代青年的通病。其实与其在这些情绪上浪费时间,还不如花点时间来想想或是陪伴快要逝去的爱着你的人。如今外婆病重,我却因为没赶上飞机不能回国探望,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又在设计难题。想起我出国以后,每次回老家探望她,都是匆匆忙忙,“吃完饭就走”的节奏,每次离别,外婆都红着眼睛一再挽留。我真害怕不能再见到她,我还想见到她戴着围腰忙前忙后的身影。
我们常常想给自己找一位偶像,找一个崇拜、能够激励自己实现目标、变得更好的人。我们常常以为这些人会是世界首富、业界大亨,或是政客、运动员、慈善家或是摇滚明星。这些人固然值得崇拜,但他们的成功却与我们平凡的自我没太大关系。现在的我常常因为一件琐事(通常是男女关系和工作等)就觉得天要塌下来,泪流满面。我觉得那些伟大成功的人在这些事情上拯救不了我,但当我想到我的外婆,想到半个世纪以前那个在逆境中接受命运的安排,坚强、勇敢、吃苦耐劳的她,就觉得我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我凭什么这么脆弱。我与外婆血脉相连,我也要试着成为外婆那样坚韧又厉害的女人。
一想到这,我就释怀了许多,也许那些在乡村的盛夏里躺在地上数星星的日子不再回来了,也许看到老家那些山坡、河塘、梨树、橘子树和猪圈的机会更少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外婆就真的走了,但她身上那些我敬佩的精神和品质会永远影响和鼓励着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将它们带给我的后代。
祝外婆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