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民东路
出了校门右转,就到了人民东路。
这条我三十年前就开始走的路,是镌刻在我记忆中最久远的一条线路。
右转十米的地方,三十年前曾是一个小小的馄饨店,我进入高中的第一顿晚餐就是在这儿吃的,和宿舍几个新同学一起。馄饨店日日爆满,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馄饨。在昏暗的灯光下,置身于一群一起饕餮的食客中,埋头在碗里上升的蒸气里,品尝着香、鲜、软的馄饨,我觉得吃到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了!所以当时许下的愿望是天天都能吃上一碗这样的馄饨。
现在,馄饨店已经被一家宾馆取代。宾馆的前身是城里最早的一家高档酒店。二十年前,我们学校里的一位女教师在这儿为女儿摆升学宴,她的前夫也应邀出场。看见曾经的夫妻众人面前仍是一幅琴瑟和鸣的模样,想到早年相爱的两人早就劳燕纷飞各觅巢穴,真的有说不出的伤感。
宾馆往东,是一家珠宝城。里面珠光宝气,贵气逼人,让人畏畏然不敢涉足。十年前,偶然在门口遇见一年长乞丐,我大吃一惊:他竟然是我老家一个长年乞讨的男人!我几岁的时候就见他拄着拐杖挨家讨饭。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将业务拓展到了城里!已是老年的他依然不改一脸的痞像,谄媚着一张皱脸不停地向过往的行人伸手。一只狗经过,他竟然嬉皮笑脸地向狗也伸出手,然后说了句:给点钱!
往前走五十米,有一家精品鞋店。这儿曾经是肯德鸡店。记得当时手头很紧,但是还是很豪气地把女儿和她的堂哥领进门来,让他们随便点餐。看着他们吃得满嘴油乎乎心满意足喜笑颜开的样子,隔着十五年,我还能感觉到满满的心疼呢!
再继续前行,是一座天桥。有一天黄昏,我带女儿去学小提琴。上了天桥,只顾得打电话,转眼一看女儿不见了踪影!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以为女儿被人扯走了,吓得眼前一黑,浑身冰冷,魂魄皆散。狂冲下天桥西南的桥爪,只见女儿从另一个桥爪上啃着鸡腿慢吞吞走下,顿时体温回暖,奔过去抱住女儿又哭又笑地疯魔了好一会。
从天桥上经过,看到了许多想遗忘又无法回避的场景。这儿曾是乞丐和残疾人聚集的区域。有一个个子很矮的中年丑妇,抱着一个唇裂的儿子,风雨无阻地在西北的桥口乞讨,一连数年。有一段时间,他们不见了。几个月后,只有儿子回到天桥继续乞讨,唇裂已经修复好。据说重病的妈妈讨够了修复兔唇的钱,给孩子做过手术后就离开了人世。
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常年怀里抱着一个瞎眼的妇女,驻守在天桥东南的桥口乞讨。曾以为是贫苦男人对病妻不离不弃,于是经过时总是乐于施舍。后来听说两人根本无夫妻关系。男的好逸恶劳,家有三个孩子等待哺养;女的是一个丧夫的残疾人,无儿无女,被男的抱来做为博取同情的道具。
天桥的东北角通向本城最大的商场。有一年,我从商场门口出来,顶头迎见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我欣喜地走上前去准备打招呼,只见这位美女年轻美丽的头颅向右一扭,竟自闪过一旁,从侧门进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冷风中凌乱,如坠冰窟一般地寒。
从天桥南侧下去,往东走一百五十米,是本城一所有名的小学。这是我女儿就读六年的地方。无数次在校门口迎来送往,无论有多么不开心,只要一见到女儿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烦恼就会烟消云散。后来工作繁忙,有时候不能准时接孩子,经常发生的场景是女儿独自在校门外徘徊。次数多了,女儿也习惯了,会想着打发时间的办法。有一天黄昏,我狂奔到学校,以为等了一个多小时的女儿该急坏了!谁知这丫头一个人在黯淡的拐角处吃麻辣烫,见到我,没有怪我的晚归,而是撅着油乎乎的小嘴,抱怨麻辣烫给的越来越少了!老板太扣门啦!
与小学紧挨着的是朝南的一条小巷。过了巷口,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场地。上面东西走向种了两排对列的银杏树,约有二十米长。深秋时分,银杏叶变黄,在阳光下满树的密叶里漏着点点金黄的光;秋风吹起,银杏叶翩然落下,一地黄叶在风中飞舞。走在里面,有时会想象着走进风景区的银杏大道的场景,有一种唯美的诗意在心头荡漾。
还有一次从这儿走过,当时是上午八、九点钟,洒水车唱着歌迎面驶过来,车尾正在洒水。阳光灿烂,水雾腾起,在水雾中我竟然看到了一道彩虹!随着洒水车的移动,彩虹变化出不同的大小和形状,真是意外的景观呢!从此以后,我在路上行走的时候就多了一个目标:目光追逐行驶的洒水车,试试有没有再次看见彩虹的运气!
与此相对应的马路对面,又是一条向北的小巷。巷子里热闹非凡,各种小食店红红火火。其中有一家来自无为的烤鸭店,店主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无论店里有多忙,她总是从容淡定地称量、切削、包装、收款,不慌不忙,气定神闲。我们戏称其为“烤鸭西施”。学校里一个男教师经常来光顾,还很不要脸地承认是贪恋烤鸭店里的美食和美色。可惜白白搭进去许多时间和金钱,因为男教师一年的工资还不够烤鸭店一月的利润,女老板看不上!
我曾在那个巷子里生活了八、九年,住在一个顶楼装修简单的房子里。我还往楼顶运了许多土,准备打造属于穷教师的“空中花园”。可惜那时候的家庭生活过得一地鸡毛、兵荒马乱,没有时间也没有闲情将“花园”付诸行动:许多小苗渴死了;一些果子结了但没有成熟;还有许多意念中的花花草草搁浅了。唯有种了一季“牡丹吊兰”,叶子肥壮得如碧玉一般,蓬蓬勃勃的一团团一簇簇垂下来,六月份开满了红色的小花,如星星一般散落在花丛中:那是荒凉楼顶上难得的春色。然后我给女儿在吊兰旁边拍照留影,成为那些年中为数不多的亮色的回忆。
从“银杏大道“往东,并排连着几家药店。马路北侧相对着的也是药店。那家药店东侧是餐饮店,已经几易其主。我们最早光顾的是一家牛肉火锅店。在我们手头刚宽裕一点的时候,那儿是我们家庭聚会的常用场地。姐弟几个带着孩子,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火锅旁边吃得热火朝天、肚皮滚圆,孩子兴奋得呼来喊去。那些热闹是我们家每年有空必定上演的场景。
从那家火锅店再往东,是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小区的出口处左边曾是一家龙虾店,右边是一家馄饨店。我们经常带孩子来这儿吃龙虾和馄饨。旁边还有烤羊肉的烧烤摊,散发着蓝色的烟气以及孜然、辣椒的香气。这儿是女儿的美食天堂。我们最喜欢看她撅着小嘴啃食虾仁吮吸馄饨的样子,仿佛看见她体内注入了生命能量,能瞬间成长。美食似乎有一种治愈的作用,吸引许多人一次次前来,让这儿变得熙熙攘攘,红红火火。可惜后来老板越来越奸薄,生意也越来越差。去年的一个傍晚,我经过那儿,龙虾店早就不见了,只馄饨摊还在。除了我,没有别的客人。我要了一碗馄饨,想吃出一种回忆,可惜汤汁黑乎乎的,味道很差,算是终结了我一直以来的馄饨情结。
沿着人民东路继续前行,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有一年深秋,雨落不止,将这条路两边密植的法国梧桐的阔叶打落下来。一个午夜,街面寥无人迹,天上雨落如珠。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哀叹自己象城市空隙里讨生计的夜行人。到了十字路口,偶然一回头,见雨水浸透的地面晶莹透亮,反射着路灯黄色或红色的光柱,上面片片黄色、红色或是棕色的梧桐落叶映着光影,恍惚是飘零在水中的睡莲。从来没想过,落叶原来可以这样静美!这是工作晚归上天给予的赏赐吗?
这个十字路口北边连向一座新桥。过了十字路口,向北拐到桥下,进入河滨路。路的左侧是城市滨河绿化带。上面有一丛茂密的竹林。在夜的微风中,竹林摇曳生姿,飒飒有声。看见这片竹林,晚归的我就会想象世外桃源、江湖隐士。在满身的疲惫和满心的愉悦中,走向我栖息的小屋,而后把自己隐在黑暗中,进入梦乡。
这个城市,我前后呆了三十年。以学校为中心点,我向南走过两年半,向西走了三年,向北走了一年,余下的时间基本上都交给了人民东路。校门口最早馄饨店的老板据说发了财,夫妻反目,生意失败,两人早就不知分散在城市的哪个角落了;我和前夫至今不相往来;女儿在异国留学苦读;我流落到别处无所事事、一无所有。偶尔回去,会发现街上的商店不停地在换手。如果看到经常光顾的店铺仍在开张,变老的老板还能够相识,还可以亲切地打打招呼、唠唠家常,便觉得自己能与过去、与这个城市联结起来,回忆又能延续,心中会生出许多对人生的感慨。
水泥铺就的人民东路,是固体的没有灵性的线条。但是它包容了三十年逝去的日日夜夜,见证了我人生的经历、曾经的快乐和失落。那条记忆中的道路,在我年近半百、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能时时潜入脑海中走一走,便会如同脑中呼吸了清新的氧气,残躯注入了能量,让我从疲惫中瞬间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