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杏花落了,梨花开了,梨花落了,槐花开了,生命就在此起彼伏的起起落落间延续着。
杏果、梨果已在繁茂的枝叶间羞怯地若隐若现,露出的小脸蛋,青青翠翠的,宛若怀中的一枚期许。
我曾是母亲眼中的一枚青果,转眼儿子又成了我眼中的青果,白驹过隙,时光如飞般滑落,我却未能结出满枝熠熠灿灿的硕果,让母亲稍含慰藉,此去经年,物是人非,一切皆在改变,在循回,而我心中的那枚青果呢?
今年的气候反常得很,四月该是不温不火的春末,可是乍然间,就置身于酷热无比的仲夏里一般,而那些树果,似乎也无所适从,杏花、梨花开得迅速,败得也快,几天之内,粉的白的团团簇簇绽满枝头,谁料恰似一个转身,嫩叶就抢尽风头去了,粉嘟嘟的花,干卷在地上任人践踏,随风翻滚。头天,还看到满枝满眼稠密的梨花争相竟开,想着二日带了相机去,谁想,二日,一场风过后,枝头那些素雅的白全然不见了,只有绸缎似地花瓣层层落落地静躺在地上,瞬间,凄伤钻进心头。
叶片已在花朵落地的瞬间迅速繁密起来,许是,它们孕育了生命,做了母亲,就要拼尽最大能力来保护刚结的青涩幼果吧。我的心不禁些许慰藉。
当梨花清灵灵的团在树枝时,不娇不媚,不艳不俗,暗香浮动,诗人们多把梨花比作玉骨冰肌的美人,我却在看到梨花的霎那,想起了母亲满头的白发,是不是大煞风趣,可我很固执的不想改变此想法,它们的锦绣年华会随风而逝,它们如同母亲,在需要决绝的时候毅然决然的把生命的厚度留给了孩子,那些青涩的果实,其实它们曾经美丽过,曾经绽放过,我们应当深刻的铭记,就足以。
周彦邦有“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的诗句。梨花雪,一下就温润到了我的心间,多么熨帖的字眼,多么形象的比喻啊。梨花开了,如雪,如绸,开的高洁,去的自如,且会年年轮回。母亲的发却是经不起时光雕琢的,虽会白如雪,却只能在越发的白中枯竭、一去不返,我知道,这就是生命的走向,无法逆转。
此时,手风琴独奏的《春天的花园里鲜花盛开》欢快的节奏一时间挤满了整个空间,这样的的气氛,使我无法再度凝思某一件事,某一物件,抑或某一情感,梨花雪的幽怨在瞬间灰飞烟灭,眼前几近春色,蝶舞蜂飞,花团锦簇,争相斗艳,一只波斯猫慵懒地伸出脚爪,睡意惺忪的逗着翩翩翻舞的蝴蝶……多美的春景啊。
思绪竟被扯远了,想要重新回到杏花,梨花雪的身边来,却断不是刚刚的情绪了,罢了。人生本就不完美,何苦执着于此刻,去了,来了,来了又去了,这就是生命的规律,舍了才有得,只有梨花如雪铺满一地,方得硕果累累,难道我们的母亲不应有更厚重的报答吗?
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给母亲的信》恰如其分地流淌开来,我的思绪再度沦陷,那些轻软温良的调子徐徐打开一度迷蒙的情怀,若母亲细细的发丝上纠结着的陈年旧事,那些叮咛嘱咐细碎的融入柔缓的节奏,那些怅然若失的流年岁月飘然落定,似乎这般平和宁静的感觉是我盼望已久的心境了。
我真的很想给母亲写封信,却不知道从何说去,千言万语怎抵得了母亲一生的养育之恩呢?看看母亲的白发,我想我应该知道怎么去做了。
2
母亲来这座城市已是儿子开学一个多月以后了,她的发因长而略显蓬乱,我问,你怎么不去理发?母亲说,怎么也没个好师傅,剪一次头发要好几元不说,从来都没理好过。她的头发是我春节前去婆婆家时给她理的,但她从不主动要求我给她理发,尽管我看出了她眼中的意思,但是我没有言语。
因为给母亲理发时,我总会想起很多很多不能自制的往事来,忧伤多于快乐。梳理她干燥而花白的发时,我会不自禁的难过,母亲老了,竟然老的如此之快,许是,我们的变化也很大,母亲没有说起而已。
当年,从没在意过母亲的容颜,却不知如此易变,没有在乎过母亲的衣着装扮。如今,昔日的记忆里,装满的竟是无数碎散的片段。钢琴曲依然缓缓驿动,我的心随着笨拙的剪刀,刻画着母亲最为尊贵的头面,她就是认为我比理发馆理的好,其实,如今的发廊根本不屑于给母亲理发所得的那几元,故而不好好给打理,发廊师傅的水准一定是超乎我的,但是母亲要的,或许,只是某种感觉,我更是不想马虎。
碎发、碎影、碎忆……在我的剪刀下交叠翻飞,我不是在剪发,而是在雕琢,雕琢一件沉默经年的古董,雕琢一段经久不衰的情怀,雕琢一个流转岁月的故事。母亲此刻安静极了,安静的像个乖巧的孩子,似乎又是那般的歉意,觉得让我受累了,占用了我太多时间了。
我何尝不是安静地站在母亲的身后端详着她每一根银丝,也只有在这时,才可以尽情的和她靠的如此之近,感受她这一生的艰辛。她的青春,她的流光岁月是否都沉淀在发端,静静而慈祥着,不遇一世繁华,却遭一世坎坷。一个人的命难道真是天注定的吗?
母亲的发本不该如此花白,同龄的母亲中竟有黑亮如缎的发,问及,是没有经过加工的,可是母亲的发,怎么就成了这样?是被我们榨干熬白了吗?
记得,那是九四年左右的一个深秋,家境极度贫寒,小院里的油菜就是我们白水面条最好的佐料了,忘记是怎么得来的一点羊肉,母亲炖了汤,使得我们开了一次荤,母亲把舀给她的那碗肉汤盛在了一个瓦罐中。
后几天,大姐和三妹要出门,母亲小心的把肉汤重新搭在炉上热滚后,让她们喝上去坐车,因为他们要坐一天一夜的班车,天很冷。
大姐端着碗嗅了嗅说,这个肉汤已经坏了,不能喝了,母亲严厉地看着她们,说,这么冷的天,不会坏的,赶紧喝,喝上去坐车!
因为生活的负累,我们那时候几乎未见过母亲的笑颜,她的语气凌厉而无法拒绝。后来,大姐说,幸亏三妹未喝,她到了目的地后是上吐下泻,可是整惨了她。
如今我们每每提及此事,母亲都是那么深刻而愧疚的表情,然后带着自责的语气说,我真的不知道那汤已经坏了,要是知道的话,坚决不会让你们喝的,我真的不知道,唉!
其实那不仅是一碗肉汤,而是一段岁月的历练,一段往事的辛酸,还有一颗母亲的心。想到这里,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几欲盈眶而落。那是一段怎样的生活啊,母亲已经被生活压断了脊梁,无路可走了。可看到我们姐妹四人不谙世事的殷殷目光,母亲活下去的勇气又被激活了,不怕苦,不怕难,只要能吃到饭,为了孩子也要继续拼命。
母亲后来一次跟我絮叨,不是因为你们几个,我估计早不想活了。
是啊,一个大门不出,大字不识的农村妇人,占据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失去了丈夫时亦如我们现在的年龄,可她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我们是无法体会得到的。
相册里有母亲的一张黑白照片,齐耳短发,额头偏处扎起一撮头发,用红色毛线结成了蝴蝶结,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吧,她的眼睛大而清亮,瘦俏的脸颊,敦厚的嘴唇,那时的母亲很美,母亲说那是去学大寨时拍的照片,19岁,多么年轻丰茂的年龄啊,怎么我们的意识里无法设想母亲的那个年龄呢?恍若另一个版本的母亲,原来母亲曾经也美丽过。我想,她曾经甩着美丽的麻花大辫,回头率一定倍儿高吧。
只是在岁月的辗转中一次次改变着,磨损着,耗完了所有的青春,定格在了一份沧桑之上。
夕阳辉煌的做着最后的告别,而在柔和的光照下,母亲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我,给她摆布出什么样的发型来。我边理着便说道,我理不好,你应该去理发馆理的。母亲说,理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只要短了就行。
我费劲地使用着工具剪刀,稍不注意便卡住了母亲的发,我剪着问着,疼吗,疼,你就说,母亲一次次的回答都是,不疼,不疼,其实我知道,一定很疼的,我的那个削发器早已经陈旧不堪了,我也知道,母亲历经千万苦难,早若铜墙铁壁,最能忍受任何痛苦和疼痛的,不论从身体还是心灵。
我更加小心缓慢的如若精雕细作,以后,一定买一把真正的理发剪刀。
此时此刻,如此温馨的夕阳中,安静温暖脉脉递出,和母亲的长谈仿佛早已开始。没有豪言壮语,甚至是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的事情,都被我们缓缓道来。这在若干年前是断断不可能的。
母亲的皱纹好似被忽然间刻上了额头,其实我们的出生,这些印痕就逐渐深刻起来了,母亲的发,似乎也是在诧然间白了一头的,其实在我们的成长中,它们已经被岁月一丝一缕地漂染,只因我们疲于奔命,没有顾及过母亲的发,母亲的寂寞而已。我们的一举一动全部隐藏在这些深沉的皱纹和白发中,经年不散。
其实,我知道,我们自始至终都是母亲掌心里紧握着的一枚枚青翠的果子……
2011年5月15/流沙轻语(牧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