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邂逅

周六午后,我照例坐在星巴克一个角落里的位置上消磨时光,寻找写作灵感。坐在我对面的,是这家店的店长,一个精明强干的女性,三十出头,雷厉风行。

由于常年混迹于这家星巴克,店长与我已如朋友一般熟识了,故而我经常能够享受到特殊的福利待遇。

这时,店里不忙,她便闲坐在我对面,与我扯着闲篇儿。

“你怎么就不找个男朋友呢?”她问。

“没心思找啊,一门心思都在写东西上。”

“扯淡。”她说,目光炯炯有神地逼着我。

“这种事儿不能急,总会遇到对的人的。”我应付道。

她正想说什么,一个店里的伙伴来找她,她便冲我摆了摆手,走了。

我面前没有了她的阻挡,视野开阔了许多,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店面的情况。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坐在角落里,我可以很轻易地看到别人,别人却不太容易注意到我。

我用手卷着头发,歪着头四下里地看。与我相隔几桌,有一个不到中年的大叔,头顶向后背的头发扎着辫子,戴着半黑框眼镜,穿着件湖蓝色的休闲西服,一个人喝着espresso,面前还摆着一块抹茶的蛋糕,几乎没有动过。他也是个熟客,我常能看到他,一个人,喝咖啡。他的外表是我喜欢的类型,很有些沧桑感。但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就去冒失地跟人家去搭讪。何况,直到今天,我们之间才有了第一次目光的相遇。

我们几乎是同时看了对方,然后同时善意地一笑,并未将目光移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摆弄我的杯子和纸笔,当我再次抬头时,他还在看着我,仿佛我比他面前的蛋糕和咖啡要有趣得多。我只得又笑了,于是他对我举了举杯,我便也举了举杯,将我面前的美式一饮而尽。

他似乎想要站起来找我说话,但没等他起身,一个戴着墨镜,烫着大波浪卷,穿着亮色短裙,踩着恨天高的看不清容貌的女人,一阵风似的过来,坐在了他的对面。在他的面孔消失在我视线里之前,我看到了他一丝无奈的苦笑。我便也在心里苦笑,这种男人,身边怎会没有女伴?无论是俗是雅,总归,是名“草”有主的了。我便默默地摇了摇头,继续摆弄我的蛋糕,只是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越过那艳丽女子的背影,我能看到,他一直低头,像我一样地摆弄蛋糕,仿佛觉得这蛋糕毕竟是比眼前的人更加有趣的。我不禁回想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眸,此刻该是怎样的眼神。

我甩甩头发,仿佛想将他的脸从脑海中甩掉,可抬眼却看到他起身向吧台走去。大概是给那女子买饮料吧,我心想着,便又朝那头大卷发望去,心里隐隐地好奇着她的容貌。她背对着我,也背对着吧台,微微低着头,大概是在玩儿手机。他买了星冰乐,没有径直回到她身边,而是走到我旁边的桌子前,将一张折起来的水单条放在那张桌子上,见我向他看去,并不说话,只高深莫测地一笑,就回到那女人对面去了。我满腹狐疑地起身将那张纸条拿过来,展开,略微潦草的两行字:

南放

WeChat: xxxxxxx

南放,好潇洒的名字。下面是他的微信号,毫无疑问。需要疑问的是,我要不要加他?他跟那女人什么关系?我欣赏他,可我对三人关系可没什么兴趣。

正拿着字条犹疑着,店长又走过来了,坐在我对面:“这帮小孩儿真不懂事儿,现在90后的孩子是不是都这样啊?你看什么呢?”

我连忙将拿字条折回去随意放在桌上,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了点儿灵感。”

店长忙说:“那你写你的,我不打扰你了。”

我善意又歉疚地对她笑着,目送她离开,却又瞥见他远远投来的询问的目光。

我心里一横,索性拿出手机输入了那个微信号,头像是他的剪影,名字是南放,签名是“行万里路”。

我毫不犹豫地添加了好友。远远地听到一个消息提示音,抬起头,看到他拿着手机,嘴角荡起的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于是我收到一个开心的表情。

不多时,南放与那女子离开的店里,他似有似无地向我投来一个微笑。

傍晚,我们开始聊天,一直到深夜。他知道我是时尚杂志专栏作者后,给我发来了一个网盘地址,说:都是没选上的片子,你随便用吧,免费!就算用不上,找找灵感也好。

他是深圳人,一个网站的特约摄影师,行走天下,到处拍摄,传说中兴趣与工作的完美结合。但与他三观不同的老婆不喜欢他这样,两人聚少离多感情也分崩离析,目前正在洽谈离婚与四岁孩子的归属问题。

我跟他说我睡了,继而打开网盘下载那些所谓的下脚料。有人像,有景物,有山峦洪水,有大街小巷……我不懂摄影,但我不得不说,每一张照片都让我震撼不已。我一面翻看这些近乎海量的照片,一面思考我该如何与他相处,一个处于离婚边缘的,对我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男人。末了,我有了结论:他是个天才。但至少在他离婚前,我会与他保持距离。

次日,我挑出一些与我供稿的杂志主题比较契合的照片,发给我的主编,问他能否用得上。不想,不到两分钟,就接到了主编明显比平时热情的电话,拐弯抹角地问我版权费用问题。我偷笑着,故意端着架子高深莫测,就是不开出具体价钱。主编只好开出高价,我才略微松口。

南放与我每日在微信上闲扯,谈旅行,谈人性,不谈感情,或者说,我刻意地回避谈论感情。我们默契地都只打字,不发语音。

又一个周末,我在星巴克晃荡了半日,心不在焉地与店长闲扯,一面用余光东张西望,似乎是希望碰到南放。可若真的碰到他,我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好在,或是说,可惜,他没有出现。我在街边等着打车的时候,看到远处呼啸而来一辆军用侉子,我的心头爱。我不禁对其行注目礼,然而当它开到近前,我才发觉,那侉子上,竟是穿了军用背心,戴着墨镜的南放,旁边的侉斗里,坐着一个与他一样装扮的三四岁光景的小男孩,趾高气昂。南放看到了我,略略减速,吹了声口哨,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路边目瞪口呆。

接下来几天,没有南放的消息。我发微信,石沉大海。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是找不到他的,因为我甚至没有他的手机号码。

我试着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人间蒸发,可是一个星期之后,依然忍不住,试着给他供职的公司打了个电话。前台的小姑娘温柔地告诉我,他一周前辞职了,并问我是否需要他的手机号码。

我说不用了,谢谢你,再见。

我不禁气结,一下子又觉得自己看错了人。无论如何,总不能就这样对我置之不理吧?就算是陌生人之间,不也该有个招呼的礼貌吗?

又过了一周,我可算是勉强将稿子完成,准备发给主编。登陆我的专栏邮箱,照例有不少读者的来信,赞美者有,谩骂者亦有,我早已习惯,便一封封地归档,或删除,这种工作,我原本是一周至少会做一次的。

突然,我看到了南放的邮件。

两封。

十天前和半天前。

十天前那封,他说,我和我老婆吵架吵得厉害,她把我手机扔下楼了;说,我没心情去买手机补号;说,可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你;说,我只找到了你的专栏邮箱;说,希望你能看到吧;说,我这几天会去忙离婚的事;说,孩子跟他妈;说,我辞职了;说,意大利有家杂志社请我;说,你说我去吗?

我说你去吗?我是谁?

我愤愤地打开了第二封邮件。怎么没有回呢?该不会是把我的邮件当成粉丝来信给删了吧……我的事情都搞定了,下午去弄手机,补号码。说真的,没有手机的生活挺好,要不是急着联系你,也许我就一直不用手机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十四分。然后,我的手机魔咒般地响起了提示音。

你没看到我的邮件吗?

对不起,让你着急了吧。

我说没事,我才刚刚看到邮件。现在要赶稿子,晚点再和你说。

我急忙地要退出与他的谈话,就是怕他问我去留问题,怕他在我们的关系中要再近一步。

我在房间中久久地徘徊。南放离婚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跟他发展关系了呢?可我总是怕,他的婚姻,如果没有我的出现,是不是真的那么无法挽救?他的儿子,他们在一起,那么美好的画面……还有关于意大利,他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呢?我心里乱糟糟的,整晚没有再和他说话。

深夜,他又发来信息:给你压力了吧。

真是狡猾,明知道我在夜里最脆弱。我说:还好吧。就是一下信息量有点大。

他说,我不想去意大利。

我说,很好的机会啊,一切重新开始。

他说,因为你。

我说,我知道。

他说,可你没准备好。

我说,对不起。

他说,一年够吗?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我去意大利一年,然后你看看一年之后是不是能开始跟我正常接触。这一年里,我不主动联系你,不给你压力,让你自己慢慢想。

我心中顿时轻松,说,好。

他说, 我能再见你一次吗?老时间老地点。

我说,好。

老时间老地点,不过是周末下午见过一次的星巴克而已。

我们依然坐在相隔几张桌子的座位上遥遥相对,他的espresso我的美式,以及各人面前的抹茶蛋糕。

我们相视而笑,我一手卷着头发,一手摆弄自己面前的东西,安静地坐着。我突然感到宁静。

五点多,南放看看手表,我点点头,我们一起出门。就在我要伸手拦出租车的时候,我突然转头问他:“你那天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因为你一边卷头发一边摆弄蛋糕的样子很有趣。”

有趣?我笑笑,与他挥手。他向东,我向西,我们竟天意般地背道而驰了。

自始至终,那是我们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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