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PK对象:山下菜花。弓之初
庙山坡上那棵黄桷树,没人说得清有多少年岁了。它饱经风霜,依然挺立,历经无数个春夏秋冬,依然枝繁叶茂,像是在诉说着生命的顽强不息,也如一尊守护神般俯视着大地。
庙山坡脚下,阡陌交错,几户低矮的土瓦房在几垄田坎边相对而立。
清晨的太阳爬上庙山坡顶,几缕阳光穿过黄桷树的缝隙,星星点点地照在坡顶的石坝上。庙山坡脚下,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随着轻舞的风一同飘散开来。
鸡犬声,开门声,男人喊女人的声音,女人哄孩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的。
1.
“吱呀”一声,方二春家的门打开了。方二春背着个帆布包走出门口,李术芬抱着刚哄睡的孩子站在门前。
“你吃了午饭就回来,娃儿这两天总是哭闹,看起不太好,我一个人怕照顾不过来。”李术芬对方二春说。
“嗯,我晓得了,吃了响午饭就回。”方二春回道,他又凑近看了一眼李术芬怀里的孩子。
今天是方二春的大姑娶儿媳妇,方二春要去吃酒。大姑家在坝上,从庙山坡到坝上有三十来里路,这得赶快一点去。方二春去叫上兄弟几个就出发往坝上赶去。
李术芬把睡着的孩子轻轻地放回床上,伸手摸了摸她小脸的泪痕,这一晚上断断续续地哭哭啼啼也是哭累了吧。她拉被子给孩子盖好,趁着这会空当,她赶紧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大铁锅里煮一锅猪食,鼎锅里煮着稀饭。她得在孩子醒来之前把这些做完,不然到时被孩子缠住手脚就啥也干不成了。
李术芬和方二春年近三十了,早几年一直怀不上,后来好不容易怀上,头一胎生了个儿子,只怨命不好,没养得活,名字还没取好就与他们断了父母缘分。李术芬以泪洗面坐完了月子,调养好身体后,幸得老天有眼再赐了她这一胎,两口子对这个女儿视若珍宝。
如今女儿已七月有余,取名玲儿,已经会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朝她喊叫,朝她笑了。为了能更好的照顾玲儿,方二春一个人包揽了地里的活,只让李术芬专心带好孩子。
日子虽是清苦,但每每看到孩子时便觉所有的苦与累都是值得的。
李术芬刚把厨房收拾完,就听到玲儿在哭的声音。李术芬赶紧小跑着到房间里,嘴里一边喊着:来了来了,幺儿莫哭。
她拉开粗麻布的蚊帐,将孩子抱起来,一边轻声哄着玲儿,一边拿起小棉袄给她穿上。可不论李术芬抱着怎么哄,玲儿却一直哭个不停。
李术芬想着是玲儿饿了,她解开胸前的衣裳给玲儿喂奶,玲儿却也不含奶头。无奈的李术芬只好抱着玲儿在屋里轻轻摇晃来回走着。
哄了许久,玲儿总算是不哭了。李术芬怕孩子饿着,将玲儿抱进怀里,硬是将奶头塞进玲儿的嘴里,她才勉强吸了几口。李术芬感觉到玲儿今天吸奶的劲头不一样,没有往日的活力。
看着哭得满脸泪痕的玲儿,李术芬心疼得紧。她抚摸着玲儿小小的脸蛋,轻声说道:幺儿呢,只要你好,健健康康地长大,我跟你爸苦点累点都是值得,你要争气一点啊。
一个上午,玲儿总是断断续续地哭哭啼啼,李术芬抱累了,就将玲儿放进背篓背在背上,在屋里屋外干点活。
李术芬觉得今天的玲儿有些不对劲儿,平日里玲儿很是乖巧,不会无缘无故哭闹的。她想等方二春回来要带去镇上看看。
2.
在坝上吃完酒席的方二春,原是打算跟大姑告辞回家的。但碍于礼节,哪有吃完饭就走人的道理,主人家的活都还没忙完。不能失了礼数,便就再等等了。
方二春不打牌不吃烟,人也寡言少语的,坐在那里甚是无趣,便走出了院子。坝上地势平坦,田多,收的稻谷也多,比起庙山坡那边地势崎岖坎坷,家家户户是人多地少,还缺水,粮食收成自然比不得坝上,生活水平也跟坝上差了一大截。
方二春挺羡慕大姑能摆脱庙山坡,嫁到坝上,那是糠萝篼跳到了米萝篼的生活。他想,以后玲儿长大了,要是能找一个坝上的婆家,顿顿能有大米饭吃也就知足了。
方二春在田坎上溜达了一圈,估摸着时间,主人家的活也该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返回大姑家准备告辞。却正巧遇上大姑正找人搬桌子板凳去还给人家,方二春不好拒绝,便帮着一起扛了桌子去还邻居。
如此又耽搁了一些时间,方二春心里实在惦记李术芬和玲儿,便跟大姑告辞。大姑随意挽留了一会,也知他心有所系,便拿出包好的一块肥肉,让他带回去给李术芬吃。说孩子要吃奶,李术芬也要补充些营养才有奶水喂养孩子。
方二春十分感激,跟大姑道了谢,就迈开步子朝庙山坡回去,其他兄弟几个都要留宿到明日再回。方二春心里想着玲儿,突然没来由地一阵抽痛,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当穿过盘龙镇外的刘家高坡时,他抬头眺望,远远地就看见庙山坡的黄桷树屹立在那里。
庙山坡地势高,走出几十里地,都能远远地望见坡顶上的黄桷树。看见黄桷树,他心安了不少,快了,就快到家了。
他心想着,晚上把这块肥肉炒了,给李术芬一个人吃,她还得产生一份营养给玲儿呢。想着坝上人家天天都有大米饭,他的心里除了羡慕也暗自发誓,自己要是能有辉煌腾达的日子,一定要让她们娘俩天天有饭有肉吃。
3.
午后,玲儿哭得更凶了。
李术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只顾着心疼孩子,竟没了主意。她把玲儿抱到对门的夏大嫂家,想请她帮忙看看玲儿是不是生病了。
夏大嫂子到底是生养过几个孩子的,经验自然比李术芬丰富得多。她看了玲儿一眼,便让李术芬赶紧送镇上医院去看看。
李术芬平日里本就很少出门,镇上医生更是不熟悉。眼看玲儿哭得撕心裂,她心疼极了,左等右等还不见方二春回来。李术芬只得把玲儿放进背篓,又拿了旧棉袄塞在背篓一圈,免得玲儿不小心磕疼了。
初春的风,还有些寒凉,她把玲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确保不会受风吹了。她匆匆锁上了门,便抄近道走小路往盘龙镇赶去。
听着玲儿在背上传来啼哭声,李术芬边走边哄,却起不了丝毫作用。李术芬恨不能自己长上翅膀,能马上飞到镇上找到医生为玲儿看病。
她的心纠成一团,一边伸着擦着眼睛,玲儿哭一声,她痛一下。
渐渐地,玲儿的哭声越来越弱,李术芬想玲儿是哭累了,趁着不哭不闹时,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待到了刘家高坡时,抬头仰望那一层层蜿蜒而上的石阶,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此时的玲儿也止住了哭声。
她轻轻地,小小翼翼地将背篓慢慢放下,双手捧住背篓小心地放在地上。她想看看玲儿,歇一口气,便一鼓作气爬上高坡。
她嘴里说着:“幺儿乖,不哭了,马上就到镇上了,就能找医生看幺儿哪里不舒服了。”
她揭开盖在背篓上的旧棉袄,只见玲儿歪着脑袋一动也不动。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呼唤“幺儿,幺儿”。只这一瞬间,她的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我的娃儿......"一声凄厉的嘶喊响彻在山脚。也惊动了不远处地里干活的老太太。
从高坡下山的方二春突然心中一沉,脚下踩空,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半坡。看向远处的那棵黄桷树,心中涌起对妻儿的思念,又加快了脚步。
正在地里干活的老太太,瞧见哭倒在地上的女人,赶紧扔下锄头跑了过来。她伸手探了玲儿的鼻息,脸上神色为之一变。呆在原地许久,她才扶起哭倒在地李术芬。
“妹娃子,你要保重啊,娃儿已经没得气了。你还年轻......"老太太也不忍心再说下去。
方二春转过一道弯,朝下远远看到一个身影,竟觉得有些熟悉。他大声喊道:“李术芬,是不是你?”
李术芬更抑制不住内心的痛。“你咋才回来啊,娃儿,娃儿都没得了......"
方二春三步并作两步从石阶上往下跑来。他怎么也想不到,仅仅是半天的时间,竟遭遇如此变故。这是他们捧在手里都怕飞了的女儿啊。纵使坚强如他,也“呜呜”地哭起来。
李术芬哭天骂地,几欲昏厥。
许久,方二春扶着肝肠寸断摇摇欲坠的李术芬,抱着早已冰冷的玲儿,往庙山坡回去。
4.
回到家的李术芬抱着玲儿舍不得放手。她骂天,怪老天瞎了眼,自己没干过啥亏心事,没做坏事,为啥要连连夺走自己的两个娃。她怨命,是自己命里无子,可是她又不甘认命。
方二春看着李术芬这样,心里难过极了,他怪自己没有早点回来,没能及时将玲儿送到镇上找医生。他忍住要掉落的眼泪,他知道,这时自己不能再哭了,他得撑住。
他抱着李术芬的肩,哽咽着说:“怕是这娃儿跟我们没得缘份,你莫气伤了身体。我去给你煮点吃的。”
方二春把从大姑家带回来的一块肉煮了,端了饭菜在李术芬面前,李术芬却没有吃饭的胃口,她只是盯着玲儿看,抱着她哭。
天黑下来,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方二春问:是哪个?门外回了一声:是你爹!
方二春打开门,李术芬她爹高兴地走进屋,掏出一个波浪鼓摇了两下。朝抱着孩子的李术芬走去:“玲儿,看外公给你买了啥子?”
直到他走到李术芬面前,看见她脸上的泪痕才觉着不对劲。“这是咋了?二春欺负你了啊?”
“娃儿,娃儿没得了……”
李术芬他爹摇着波浪鼓的手停在半空,呆立在原地,声音颤抖着:“咋个子搞的?这是咋个回事?”
这一夜,是漫长难熬的夜。李术芬看着玲儿没敢合眼,方二春看着李术芬没敢合眼。他怕李术芬经受不起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熬过夜的漫长,当黎明来临时。方二春和李术芬不得不再次面对玲儿已经不在的事实。他们将玲儿安葬在了庙山坡脚下的一片坟地里,头一个娃也在那里,两兄妹有个伴。那里还有其他小娃娃,不会孤独的。那里抬头就能看见屹立在山顶的黄桷树。它像一位慈祥的长者一般,会守护着庙山坡的一切。
他们希望玲儿能早日转世投胎,下辈子能寻一个好人家,一定要长命百岁。
5.
李术芬病了。没有味口,吃什么就吐什么,浑身乏力没有劲儿。方二春包揽了家里地里所有的活计,只希望李术芬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还没出正月,庙山坡下接连传来好消息。老夏家的大媳妇生了三胎,是个女娃,胖乎乎的,那哭声响亮得很。老夏家的二媳妇生了头胎,是个男娃,虽是瘦小得很,但看起来十分的健康。老夏家的小脚老太太眉毛都笑弯了,接连在祖宗牌位前拜了好几回,感谢祖宗保佑夏家人丁兴旺。
李术芬也上夏家去看了这两个娃儿。尤其是那个胖嘟嘟的女娃,她抱着就不想放手。她又想起玲儿,眼泪便止不住地来了。
人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也专挑细处断的。李术芬还没有从失去玲儿的悲痛中走出来,身体却感到越发地疲倦。她无意中伸手摸到肚子上鼓起一个圆包,这一发现,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跟人打听了,说是身上长的包,有可能是瘤。那就需要做手术把瘤子切掉,镇上都还做不了,得到县城去做。那样的话,将是一笔好大的花费。
她再一次感受到命运的不公,不但夺走自己的娃娃,现在连自己也不放过。
她不敢跟方二春说,她怕他难过,怕他顶不住这样的压力。可是,李术芬的日渐抑郁的心情瞒不过方二春。
方二春拿出了一个男子汉的担当,他带着李术芬到镇上医院找医生看。
李术芬跟医生讲述着这个瘤子的成长史,她并不知道是哪一天长出来的,因为这个瘤,她吃不下饭菜,浑身没力,天天懒着得就想睡觉。
年轻的女医生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又按了几下,得出结论:你这是瘤子,镇医院看不了,准备好钱去县医院做手术吧,尽快去,不要耽搁了。
回到家的李术芬躺在床上没有说话,眼泪像地底打开的泉眼一般汩汩往外冒。方二春急得在屋里转来转去,他安慰李术芬不要想多了,有病咱就治病,砸锅卖铁也会带她治的。
夏家大媳妇张明兰平日里跟李术芬交好,也不禁为李术芬难过起来。她抱着娃娃来看李术芬,李术芬强颜欢笑逗着娃,跟张明兰聊着东家长西家短,聊着自己的命不好。
张明兰说盘龙镇外有一个老仙娘,法术准得很,好多人去求她指点迷津的,都有奇效。她让李术芬安心上城里做手术切完瘤子,到时带上礼品去求一求老仙娘,保佑早点再怀上一胎。
李术芬虽没有文化,但对于鬼神之说也是不太信的。只是张明兰的好心,她不忍拒绝,便道了声“好,到时去求一求”。
第二天,方二春捉了两只鸡,带着李术芬一起去镇里。卖完鸡后,便到去汽车站买票准备上县城做手术。
临上车时,李术芬跟方二春说起老仙娘的事。此时的方二春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想去求一求也没坏处,便在车站跟人打听起老仙娘的事。这一打听还真有知道的,说她神得很,就在盘龙镇场外两三里的路程。去找仙娘求事看病是有规矩的,纸钱蜡烛香等祭祀的东西要备好,不懂礼数的人,她是不会看的。
方二春赶紧在镇上备齐了东西,带着李术芬去拜见老仙娘。一路走一路打听,在一家四周围着竹林的小院里边找到了老仙娘。一个看起来清瘦精明的老妇人,坐在烟雾缭绕的小屋里,院里有很多燃尽的纸钱香烛。
二人恭敬地递上祭品,向老仙娘说明来意,虔诚地求仙娘指点。老仙娘让李术芬上前来,她伸出手朝李术芬肚子上摸了几下。
脸色一变,劈头盖脸地朝着二人骂道:“这是啥瘤子?你要去哪里割瘤子?你这分明就是一个娃娃啊?至少是有三个多月了,你们咋个这么糊涂?”
方二春被骂着愣在原地,李术芬被骂得又惊又喜。语无伦次地再次求证道:“娘娘,这真的是娃儿啊?不是瘤子啊?”
老仙娘白了她一眼,“你去割啊,有你后悔的,赶快回去,省到的钱买点营养品吃。等娃娃生下来,再来感谢我老婆子。”
两口子喜极而泣,对着老仙娘千恩万谢。
6.
李术芬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方二春不舍得再让她干一点活,他宁愿自己起早一些,睡晚一些,上山下地干活的时候跑快一些。李术芬和她肚子里的娃是绝不能再出半点差错的。
这一年,庙山坡顶的黄桷树长得枝繁叶茂。庙山坡下,正孕育着一群新生命,人丁也要兴旺起来了。
李术芬时常跟张明兰一起闲话家常,对于张明兰,她是充满感激的。如果不是从她那里知道老仙娘的事,那她可能就上医院把孩子当瘤子切掉了。张明兰也时常打趣她,都是生了两胎的人了,还连瘤子和娃娃都分不清。两人的关系也在你来我往中越来越好。
除了夏家两房媳妇正月里先后产下两娃后,村子里还有几个跟李术芬差不多时间的孕妇。在旁人眼里,李术芬是最享福的,别家的孕妇,那怕是顶着个大肚子,家里地里的活还得照常干,并没有被特殊对待着。
只有李术芬,虽然家里条件艰苦,但是方二春宠着,就怕她磕着碰着,把她当宝一样捧着。贫贱夫妻之间的恩爱,惹得方二春已经分家的大哥大嫂时常没来由地指桑骂槐。说谁家的媳妇懒,怀个孕跟个宝一样,这十里八村的,谁有这么娇贵。
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李术芬能忍。可是,软柿子被捏久了也是有脾气的,再软弱的人都有底线。大嫂千不该万不该拿李术芬死掉的两个孩子当话头来踩她。当大嫂说有些人就是命不好,生了也养不活,克死两个了。
李术芬再没能抑制住内心那股怒火,操起门前的扫帚,挺着个大肚子就往大嫂跟前扑过去。你说我可以忍,你说我娃儿,我跟你拼命。
大嫂不敢跟大肚子的李术芬硬碰硬,只好灰溜溜地躲开了去,不敢再说话。
方二春回来后知道这事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李术芬伤到哪里。李术芬想不明白,两家都分家过了,也不从她锅里端食,但大哥大嫂就见不得自家好。
李术芬和方二春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两家同一个村不一个生产队。婚前虽然没有太多的交集,但家庭情况都是了解。
方二春结婚前跟大哥大嫂一起生活的,大哥大嫂四个孩子都是方二春从小带大的。方二春挣的无论是工分还是工钱都是交给了大哥大嫂,相当于大哥大嫂家的免费劳动力。但待到方二春跟李术芬结婚后,大嫂迫不及待地要分家。
方二春就得了几副碗筷,拉着破旧的桌子板凳,与李术芬自立了门户。好在两人都是老实勤快人,三四年的时间,也拉扯起一个家了,慢慢地置办起了一套家什。除了孩子的事是个遗憾,日子也眼见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但没人会因为方二春和李术芬日子过得好了而为他们高兴。如今方二春挣的都是自己的了,大嫂他们一分好处捞不着,自然是不高兴的,连带着看李术芬也不顺眼。
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经过这一闹,大哥大嫂也知道李术芬是不好惹的,看见她都绕着走了,再不敢没事找事了。
7.
李术芬的肚子越来越大,娃娃经常在肚子里踢她。每踢一次,她虽痛得呲牙,却也开心得很。娃娃越是踢得用力,就表示娃娃很健康,她就可以放心了。只等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六月里,离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李术芬趁着天气好,把之前两个没福气的短命娃穿了的衣裳和用过的尿布都翻找出来,洗干净了在太阳底下暴晒。
这些事,方二春本不让她动手的,想等着自己寻一个空当的日子来洗。但李术芬心疼方二春干活劳累,趁着方二春不在家时自己扶着腰慢慢地清洗了。
看着这些小衣裳小物件,她又想起那两个缘浅的娃,眼泪又禁不住流下来。心里又隐隐有了些莫名的担忧。
一天中午,李术芬的姨婆拄着棍子,背着背篓来了。李术芬打小没有娘,他爹也觉得闺女将来靠不上,便任由她受尽了欺负,尝尽了苦处,无处诉说无人疼爱。姨婆有心关照她,但远水解不了近火,也只能一年来看得了两三回。但也就是这两三回的看望,给了李术芬难得的温暖和亲情。
姨婆已经是七十高龄,还能走二十里路来看李术芬,这让李术芬感动万分。李术芬招呼着姨婆进屋,忙着去煮饭。却被姨婆拦住了,她从背篓里拿出一件五颜六色的碎布拼起来的小马褂。
这是姨婆拄着棍子,到十里八乡挨家挨户去要的人家做衣裳剩下的碎布片。再一针一钱,一块一块拼接上,做成的这件小马褂,姨婆说用百家布做衣裳给娃儿穿上,这样有百家人的庇佑,娃儿就好养活。
姨婆还跟李术芬说,等将来娃生下来,到时开荤了,能吃东西了,她再去跟人讨米,给娃儿做百家饭。娃儿一定能健康长大,让李术芬只管安心养胎,安心生下娃。其它的事,姨婆会给她安排好。
姨婆可怜李术芬打小没有娘,小时候被人欺负冤枉差点被打死,好不容易熬到长大成家,却连失两娃,但庆幸的是嫁个男人倒是实诚人。姨婆眼含泪花,看着李术芬,满眼的心疼。
李术芬捧着这碎布拼接的百家衣,像捧着一件珍贵无比的宝物,更像捧着一个新生命一般,眼眶的泪终是忍不住滚落在百家衣上。
8.
七月,庙山坡上的黄桷树郁郁葱葱,叶子挤满了枝头,一片生机蓬勃。
庙山坡下的稻田一片绿悠悠,稻子正在打花结穗,一群新生命也将呱呱坠地。
李术芬在一个阳光晒得人有些慵懒的下午,肚子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这是要生了。她捂着肚子站在门前喊张明兰,说她发作了,今天怕是要生了。张明兰背着孩子急匆匆地跑来,把她扶到床上,再到地里帮她把方二春喊了回来。
方二春回到家,扔下锄头先到屋里看了一眼李术芬,便急匆匆地去找接生婆。
李术芬躺在床上,腹部的疼痛不断加重,感觉有东西在沉沉下坠,凭着她前两次的经验,这只是前奏,要生下来估计得到夜里了。她静静地躺着,忍住痛,没有喊没有叫,她知道要省点力气,等到关键时刻再喊再叫。
方二春带着接生婆回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接生婆也是老熟人了,跟李术芬同姓,论起辈份来李术芬喊她一声姑妈。
她给李术芬仔细检查了一遍,说还早,不要急。让方二春先给李术芬煮两个荷包蛋吃了,到时才有力气生产。
夜里,便是李术芬嘶喊的时刻。方二春听在耳里,心疼万分,前两胎生产时痛苦还历历在目,嘶喊声还在耳旁回荡。没来由的,他竟然想到了老仙娘,那慈祥的面孔在他脑里闪现。他转身朝着盘龙镇的方向作揖朝拜,心里默默地念着保佑,保佑……
张明兰也担心李术芬,在屋外来看过几次,却也帮不上什么忙,看了一眼又回去了。只是叮嘱方二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喊她。
夜很静,山谷间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田间的几声蛙叫,还有李术芬时不时传来的呐喊声。
终于,在一声响亮的啼哭后,方二春悬着的心也掉下来了。李术芬生下一个胖女娃,方二春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般手舞足蹈,这一次做爸爸的心情更加激动了。待接生婆包好娃娃后,放在了李术芬的旁边,方二春赶紧到厨房烧火煮上了荷包蛋慰劳李术芬。
方二春照顾坐月子也是有了经验,但这个女娃得来太不容易了,方二春是真的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娃儿哭两声就紧张得很,务必要仔仔细细地把娃儿检查个遍才放心。
这个夏天,庄稼在茁壮成长,孩子也在呱呱坠地。后山坳的吴家院子,添了两个女娃一个男娃。对面李家院子添了两个女娃两个男娃,方二春本家堂弟也添了一个男娃。
庙山坡下,娃娃们的哭声就像此起彼伏的歌声一样让人舒心悦耳。
出了月子后,方二春和李术芬抱着娃娃,买了糖果,扯了红布,还有纸钱和香烛,去拜谢老仙娘。
老仙娘是个善人,对这个肉嘟嘟的女娃娃是打心眼里喜欢。知道方二春两口子命里子嗣单薄,娃儿不好养活,便给女娃画了符纸,让女娃拜她为保婆,还给女娃赐了名字,随老仙娘姓张名晴,以后每年上她这来拜拜,自会有益处的。随后又指点方二春两口子带着女娃去拜桥头保保,希望能多个人可以护佑女娃健康成长。
如今只要是娃娃的事,对方二春和李术芬来说那就是惊天的大事。回到家的第二天,方二春和李术芬就起了个大早,抱着娃娃到了朱家岩山下的朱家桥头等候着。他们要等着第一个从桥上过的人,便是要给娃娃拜的保保。
朱家桥本就是偏僻之处,往来之并不多,他们等了许久,才等到一位从这里路过的年轻男子。二人急着拦下过路之人,说明要让孩子拜他为保保,希望男子能够收下。
男子一听莫名其妙的要被一个陌生小娃娃认作保保,本能反应是拒绝的。但方二春哪里肯这么轻易就放弃,他向男子说明了情况,自己连失两子,生的娃娃难养活,求了仙娘指点才在这里等候拜保保,这也是娃娃和他的缘份。
男子也不禁被方二春的这份爱女之心打动,不忍再拒绝。原来男子是盘龙镇边上的人,今日是走亲戚路过这里,算是赶上了这缘份。说来也巧,男子也姓李,人喊李三娃。按照习俗,娃娃也要跟保保的姓取一个名字,男子家下一代排“金”字辈,便给娃娃取名为李金梅。并告知了方二春自家的地址,约好了十天后登门走拜亲仪式。
为了以示对娃儿保保的重视,方二春逮了只鸡到镇上卖了,买了糖果,饼干,面条,还有蛋等礼物,表示出了足够的诚意,带着金梅上了李三娃家。
李三娃也是个实诚人,跟家里人说了自己收了个干闺女的事,家里人也是热情得很,张罗着买了布,给女娃做了衣裳和披风。热热闹闹地款待了方二春一家。
说起来也是缘份,金梅虽是个丁点大不知世事的小娃,但却对李三娃一家格外亲切。面对生人也不哭不闹,李三娃抱着她也不哭,还朝他“咯咯”笑,这让李三娃对这个小娃更是喜欢,也相信这是天定的缘份。
9.
十一月初,天气逐渐转凉了。
自从有了金梅,方二春的生活有了希望,日子也有了盼头,干活时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精力无限充沛。总是地里忙完又忙家里,叮嘱李术芬只管全心全意看顾好金梅,其它事都不用她插手。
有李术芬的精心照看和呵护,金梅长得比其他几家的孩子看起来要壮实得多。庙山坡下几个带娃的媳妇经常有事没事就聚一堆摆龙门阵。
大家都羡慕李术芬,夸方二春人老实,还会疼人。现在金梅就是个宝,比其他家的孩子珍贵得多。 别人家的孩子哭就任他哭,别人家的媳妇除了带孩子还得做家务,煮饭,喂猪,下地,样样不能落下。而金梅一哭,李术芬和方二春就把立马抱在手里哄,李术芬也不用手忙脚乱的兼顾那么多活。李术芬知道自己的幸福,知道方二春的好,这辈子有夫如此便是人生之幸了。
方二春的堂弟出门去办事,家里只留下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和正在坐月子的堂弟媳带着刚出生的老三。却是不赶巧,堂弟前脚出门,老三就生了病,哭得嗷嗷叫。弟媳刚生产完不久,完全没有力气走那十几里的山路到镇上去。
眼看孩子危在旦夕,李术芬又想到自己走了的那两个娃娃,心里难受得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连呼吸都是痛的。她实在不忍心看到有谁家的娃儿出事,她将正在地里干活的方二春喊了回来。让他别干了,赶紧帮忙背上娃娃去镇里医院看病。
方二春看着那娃娃面色腊黄,眼皮被眼泪粘在一起,不禁心生怜悯,他知道失去孩子的疼。李术芬帮着把孩子裹好,方二春将他绑在了怀里,只对李术芬说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和金梅,便迈着大步出了门,朝盘龙镇去。
李术芬忐忑地在家等着,直到第二天下午,方二春才带着孩子回来。医生说幸好来得及时,要是再晚点,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弟媳对方二春两口子千恩万谢,就差从床上爬起来磕头下跪了。此后,堂弟和弟媳对方二春和李术芬也多了几分敬意,对金梅更是比自家闺女还亲。
10.
十二月里,庙山坡顶的黄桷树掉光了叶子,可它依然坚挺地耸立在最高处,依然俯视着庙山坡脚下的村庄田野,守护着庙山坡脚下的人们。
在一个打了北斗霜,水面结了冰块的日子,姨婆又拄着棍子,背着背篓来了。李术芬远远看见姨婆佝偻的身影,一歪一扭地越来越近,她的心里也暖了起来。
姨婆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布袋给李术芬,袋子沉甸甸的。李术芬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袋子米。这是姨婆拄着棍子,走遍了十里八乡,每家要一小撮一小把,讨要来的。
这年头,家家户户基本自己的口粮都要省着吃才够,而姨婆能要来这一袋子米,可想而知其中艰辛。姨婆一家一家地说明情况,娃儿不好养活,得要够百家米,让孩子吃了百家饭,更能健康成长。
姨婆不求人家给多,一捧一把是爱心,半把几粒也是恩情,许多人都是被老太太的虔诚和对晚辈的这份爱护之心打动,伸出了爱心之手,送出了一份心意,汇聚成了这一袋百家米。
李术芬捧着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抬头望了望天,想把眼泪憋回去。
姨婆拉着李术芬的手,傻姑娘,你从小就没得娘,吃了这么多苦,这些事情我不给你办好,还能有哪个给你办。
李术芬把这些恩情都一笔笔记在了心里。
当别家孩子都只能喝米汤的时候,李术芬耐心地用百家米熬着米粥,喂给金梅吃。金梅身上穿着百家布做的小马褂,吃着百家米煮的百家饭,还有保婆和保保的护佑加持,一天长得比一天壮实起来。
11.
临近年关,人们不再忙碌,只是躲在家里烤火,带孩子,准备着过年的吃食。妇女们聚在一起用往日的破旧衣裳浆糊起来做布壳,比着鞋样子纳鞋底做新鞋。
庙山坡也在年前迎来了一场大雪。当漫山遍野的庄稼都披上一层厚重的白衣,大地被银装素裹时,方二春和李术芬还来不及共淋一场白头雪,又一件不幸的事降临了。
早晨,方二春在灶房里生火煮饭,李术芬带着孩子赖在被窝里,听到门外就传来一阵喊声:“术芬,二春,起来了没有?”
李术芬起身披上衣裳,打开门就看见他爹李长胜顶了一头雪站在门前,满脸沧桑和憔悴。李术芬将他拉进屋,问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李长胜抖了抖身上的雪,只说来看看金梅。但李术芬看出来他的欲言又止,没事他是不会来的,正好方二春做好了早饭,便留他吃早饭,有事可以边吃饭边说。方二春给丈人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稀饭,李长胜顾不得烫,“呼啦啦”地就往嘴里扒。
方二春问丈人昨晚雪下得大,房子有没有事?李长胜再也崩不住,布满皱纹的眼角滑出浑浊的泪滴。他吸了一口鼻子,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房子,垮了。"
李术芬心里一惊,她知道那房子经不起折腾,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李术芬幼时,李长胜嫌她是个女娃,将来不能给他养老送终,没少打骂她。说将来自己靠不上她,他要靠他那些个远房外甥侄子,年轻时挣的那点子家当都送去给了外甥侄子,到如今才知外人永远是靠不了的,老了还得要指望自己的女儿。
李术芬想起幼时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棍子,再看看眼前无家可归的满脸疲惫的老爹,终是狠不下心来。临近年关了,不能让爹无家可归啊,没有儿子又如何,女儿也能养老啊,她要让那些看不起女儿的人看看,更让要爹后悔曾经对自己的无视。她与方二春商量将李长胜接过来住,家里有啥就吃啥,大家一起分着吃,日子总能过下去。
吃过早饭,李术芬留在家里看孩子,方二春和李长胜回去老屋搬东西。本就是几间破旧的老木屋,早已年久失修,平日无风无雨还能将就住着,如今大雪一来,垮得没一处好的了。想是昨夜李长胜是在风雪里挨了一夜。方二春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他拔开门前的积雪,简单收了几件能用的东西,便带着李长胜返回家。
回来的时候,正巧被出门的大哥大嫂瞧见了。大哥问这是干啥?方二春说丈人的房子垮了,以后就住自己家了。
大哥听了突然发怒,哪有女婿给老丈人养老的,你家里是粮多吃不完了吗?自己没本事没儿子,就要懒上女婿了?大嫂跟大哥一唱一和,话越说越难听,李长胜羞得说不出一句来。
方二春原本是懒得理他们,那知大嫂却说道:"你也是生个没用的姑娘还当宝一样,你将来还不是得指望你侄子们。"
方二春平时不与大哥大嫂计较,但他的底线是自己的姑娘。他怒目圆睁地瞪着大哥大嫂:"我就给我丈人养老送终,你们管不着,我靠我自己,你那些儿子你们自己靠。"
回到家的方二春没把这些事跟李术芬摆,怕她担心生气。他临时在堂屋里搭了几块木板支起一张床给丈人,先把这年过了,等年后暖和了,再挨着房子搭个偏房出来,再打张床给丈人住。
12.
屋外虽是天寒地冻,但这个年过得很是热闹。李长胜第一次感受到了儿孙绕膝的快乐。
方二春和李术芬在灶房里忙碌着,碗筷菜刀的叮当声,灶膛里噼噼啪啪柴火燃烧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李长胜在堂屋里逗着金梅,发出”咯咯“的笑声。
庙山坡上洁白一片,庙山坡下炊烟四起,新年的鞭炮声也响了起来,那群新生的孩子们挥舞着小手,“咯咯”地笑着。
太阳出来了,春天也来了,黄桷树抖掉了身上的积雪,枝头上蓄满了苞蕾,等待绽放。坡上的庄稼地里,麦苗上的霜雪也融化了,庙山坡迎来了一片绿意盎然和勃勃生机。
拜“保保”是川渝地区的一种传统民俗。为了让孩子能够健康顺利长大,长辈会给孩子物色一位“保保”,以期这个“保保”能够给孩子一些庇护。孩子会随保保的姓,保保会给孩子取名。孩子逢年过节要上“保保”家拜年拜节,保保会把孩子当作自己家孩子一般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