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慈悲桥
1.
任畅的葬礼到来的快得不可思议
我给花店打了一个电话,再次确认任畅一定要的白康乃馨是否真的可以出现在葬礼场合,约好取花的时间,就走回楼道继续写悼词。我忍不住朝走廊尽头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任畅的父母依旧保持着刚刚走进去时不变的姿势,我确信他们直到此刻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远处好像断断续续响着《最炫民族风》,我听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鼻子有点疼,而此时走出去抽一根烟最好不过。
我想着悼词应该怎样才能好好收尾,又想着从任畅出事那天开始我的鼻子就时不时有点疼,最后想起上一次我抽烟的日子。
是我和任畅相识11年的纪念日。我们有许许多多的纪念日,比如结婚纪念,比如相识纪念,比如初吻纪念,比如第一次见家长纪念——不是我去见她的家长,而是17岁年级主任要见我们双方的家长。
我们窝在沙发里看第十五遍《罗马假日》。
“现在我倒觉得,”任畅倒在了我的大腿上,举起自己的手慢慢端详,“Ann得了大病。一定是这样。”这时她把茶几上的啤酒易拉罐端在手里,轻轻扯下易拉环,套在了小拇指上。“Ann马上要死了,她决定好好出访下欧洲,最后到她最喜欢的罗马转一转。可是遇到了她的destiny,她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可是欧洲人——我是说那些信基督教的人,他们不怕死——人们不是都这么说吗。他们以为死了以后会有更好的归宿。所以Ann还是和Joe一块玩了一整天。”
她举起自己的小拇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想起身给她再拿一罐啤酒,没想到她继续说:“电视剧现在不是都喜欢这样写吗,女人得了大病,就一定要和自己的男人闹一场悲情诀别。罗宋,可是我怕死啊。以后我得了大病,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把你弄得痛不欲生。你等着。”
这时任畅突然笑嘻嘻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她协调性差已经是我们俩之间公开的秘密,果然她差一点把头磕在茶几上。她不安地从眼睫毛下窥视我的反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出了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因为她好像还挺满意,神色恢复正常。
“现在,我要去写点东西。罗宋你别跟着我。”说完她就嘭地一声走进卧室。
我的脑子里半晌都盘旋着“痛不欲生”几个字,我从茶几上的几本书底下翻出了烟盒,思考了一会,又放下。
任畅写得很认真,以至于我走到她身后她都不知所觉。其实直到我进入到卧室之前,我都没有想明白她的逻辑如何从罗马假日变到安妮之死,又如何从安妮之死变到认真写字。但是在看到莹莹台灯下,她因为专注而微微下垂的嘴角,和频频眨动的睫毛,我决定先不琢磨她逻辑的问题。
我视力并不是太好,但我还是看清她的纸片上开篇写着“你好,罗宋”。
任畅从不会说什么“亲爱的”或是“我爱你”,她更不会问我“你爱不爱我”或是“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女人好看”。我曾经也羡慕过别人的女朋友那种小鸟依人的柔软,但是在看到这几个字时,我确信,我心里最柔软的一角已经被任畅找到了。
她是这种女人,认认真真地对你说“你好”,在她觉得她非常爱你的时候。我立刻腹诽自己:谁说男人不会想入非非。
我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不是我那些狐朋狗友所谓的“刺溜一下”,我只是想着:眼前这个女人是我的女人。她的外壳再怎么坚硬多刺,我也攻克,并且战绩良好。她顽固倔强,但她仍然需要我。她决定把余生交给我,那么我也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用余生的所有力量保护她。
但是那天有一个相当糟糕的结束。我们不知怎么就吵起架来。任畅气得直接摔门而去,我站在阳台上抽了六根烟,然后看着鱼肚白一点一点显现。
“你不能偷看我写的东西。罗宋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别进来吗?”说这话时她的小臂紧紧扣在那张写字的纸上,而我原本打算吻她的嘴唇离她的脸颊只有半寸之隔。
“你本来就是打算写给我的,我迟早要看。”我直起身,直接戳破了她的文过饰非。
任畅是真的生气了,她把圆珠笔摔到地板上,然后把纸片折了起来装进裤兜。
“这是个人隐私,你没有权利嬉皮笑脸地看我的东西。你侵犯了我的个人隐私权。”
我终于还是没能保持住自己一贯的好脾气,不悦地说:“我学的并不是法学,我只知道你是我老婆。”
任畅露出了一个我从没看见过的难看笑容:“现在,并没有被你娶过门而被你称作老婆的人要出门了。”
说完她还不忘捡起地上的圆珠笔,低声说了一句“罗宋你等着”,转身收拾她的书包。
然后她又一次嘭地摔了门。这一次是大门。
我不知道是什么激怒了自己。也许是任畅故意和我划清界限,也许是她这次倔强得太厉害。
我最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追出去找她,而是站在阳台上抽了六根烟,然后看着鱼肚白一点一点显现。
2015年秋天的这个早上,我站在医院门口。秋风里有点萧瑟的意味,但是秋阳依旧学不会安稳地发光。我被混杂着果香和尘埃的空气环抱着,点燃了两年来的第一根烟。以前只要任畅在我身边,她一定会在我掏烟或是准备掏烟的同时揪我的右耳朵。后来我也学聪明了,有时假装掏烟,被她揪住耳朵之后就得以和她平视的机会,然后我再坏心眼的看着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最后轻轻吻住她,带着一点点虔诚。
如今我吻不到她了,在烟雾里呛着了鼻子,想着怎么好好给悼词写个结尾。我拿出手机,本想再给花店打个电话确认白康乃馨的事——就像曾经我一次一次执着地给任畅打电话,只是为了确认她是不是还站在公交车站原地等我一样。可是我不小心掏错了兜,一张乳白色的纸片掉了出来。
这是任畅的遗书。
我们曾经为了这个吵架,后来任畅摔门而去,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完成了它。上面的字迹本来都带着俏皮的收笔,但是后面变得歪歪扭扭,直到她的落款又变回了一贯的潇洒。
她离家出走两天后被我从她的闺蜜家给领了回来,然后她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我们的床头柜里,起初是和一个易拉环放在一起,后来是结婚证房产证的下面。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
她写——
你好,罗宋:
看到这篇短短的文字之后,我应该已经死了。
这时候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应该是白发苍苍的我,推着轮椅里歪歪扭扭的你吧。因为你从来不爱做运动,我说了多少次让你陪着我去打羽毛球,可是你自己选择加速变老。
你现在可不要哭天喊地痛不欲生,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给你,让你喘不过气来。
我要一个盛大的葬礼,我要你给我买99朵白色康乃馨摆在我的墓前,我想要一块大一点的墓地,我还想把“与子偕老”四个字刻在我的墓碑上,和“爱妻任畅之墓”写在一起。
没错,我知道如果我不说,你是不可能在情人节买给我99朵玫瑰花的,但我也知道,执子之手与子谐老是我们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哦对,你别想着要再去找年轻姑娘!
罗宋,谢谢你。你忍受了这么长时间我的暴脾气,和我所有的坏毛病。我们吵架我们和好,我们分手又相爱,我们结婚直到终老。我们有了这么多的回忆,我死了,你也别想忘记我。你等着,我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如今这样多好。
最后,罗宋,我爱你。以我全部的思绪和身心。
爱你的妻子 任畅绝笔
2.
我的妻子叫任畅,生于1987年七月的一个正午。
尽管她从不愿承认她生在二十四节气里大暑的那一天:“我宁愿生在清明。至少我还有清明时节雨纷纷,至少人们或许会以为我是一个温婉朦胧的女人。”她说这话时眉毛拧得弧度让人心惊,我搂搂她的肩膀,说:“我就喜欢你这副嘴脸。“她立刻出手打了我,质问我什么叫做嘴脸。我沉吟了一小会,没想到却迎来她凑上前,亲了亲我的鼻子。她说她败在了我的“就喜欢”这三个字上。
我们15岁在开学典礼上相识,那时我们还没拿到校服,她穿着颜色老气的连衣裙,和几个女孩坐在舞台边缘找她们的班级。我在队伍的后排,看着她懊恼找不到地方又怯于发问的表情,觉得这个女孩着实可爱。
任畅家是暴发户,确切的说,她家是在我们认识后,在我的注视下,突然暴发的。
她不再穿校服衬衫,把裤子修短,然后穿上她的白色修身裤,有点像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芭蕾演员。
她会在中午去到离学校不远的美食街吃饭,我们在校门口告别,我看着她,然后目送她蹦蹦跳跳地离开。
她的几个女朋友也都学着她的样子开始注意打扮,她们偶尔说出来的某个品牌,说她爸爸给她从外国带回来的纪念品,我大多数都没有听说过,有人嫉妒,有人艳羡。
她会满脸煞气地跑出来帮女朋友揪住男生的衣领不由分说地吵,她说“说人话,别狗叫”,然后转身离去,让男生瞠目结舌。
但那天我意外的在操场最边缘看见了任畅。她在大树下蜷缩成一团,零星的阳光穿过层层树叶,在她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点。她在哭,眼泪顺着脖子流到了她的T恤里。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阳光也可以这么让人伤心。
她的朋友也找来了,任畅快速地抹了抹自己的脸,给了她一个拥抱。她的朋友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什么,任畅又趁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我听清她说:
“你等着,我们下一次再找机会收拾他。”
声音里有着微微发苦的笑意。
我看着她,觉得她有点可怜。
也是那时候,我突然明白,这个女孩需要人好好的爱护。
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做那个爱她护她的人。
3.
任畅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你等着”。
十六岁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说是。她站在初秋的暖阳里,白衬衫让她的鹅蛋脸变得不再调皮,而是恬静。那一刻任畅脸上难得有了红晕。她抬头迎着来自头顶的刺眼阳光发了一会呆,然后嘴角扬了起来。再次看向我时,神情专注得让我终于不自在地看向脚下的石板。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罗宋你等着,我们大学一定要在一起。”
二十岁我从上海赶到北京,想和她一起过五一,撞见她和高一届的学长一起去看电影。我和人高马大的学长动起手来,眼眶鼻子脑门一起往外流血。任畅吓坏了,好不容易捉住我的衣角,就狠命往外拉。她在马路中间哭的一塌糊涂,连红绿灯变了色都没有注意。她哽咽着说:“罗宋你等着,我去叫救护车。”
二十三岁她要继续学法,说:“罗宋你等着,我拿到学位就可以和你一起养活咱俩了。”
二十五岁我带着她去见我妈,出来之后气得走不动道,说:“罗宋你等着,我早晚把你妈震得心服口服。”
二十八岁我们计划把蜜月给补上,任畅坐在电脑前大声嚷嚷:“罗宋你等着,我把这个案子结了咱们就去瑞士玩。”
二十八岁,任畅死于街头械斗。
那时候她的案子基本上已经结了,她说,离婚的那家父母都不想要孩子,现在孩子判给了父亲,她想去看看他。
我早已订好一周后的机票,去瑞士。我送她到那孩子的学校,然后回家,收拾行李。
我赶回去的时候,任畅的胸前被泼了一整瓶硫酸,我已经看不清她脖颈上任何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肤,木棒插进她的肚子,她蜷缩在地上,双眼紧闭。
那一天在那个马路上还发生了什么,我完全记不清楚。
我只记得我发了疯似的抓住几个没有被搬上救护车的高中生的头发,然后把一个打得口吐白沫,一个头破血流。直到警察把他们从我手里拽走,我才意识到他们花花绿绿的衣服已经湿了大片。我不知道那是他们的血,还是我的眼泪。
任畅是在医院里离开的,她的嗓子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完整的音节,但她还是在中间清醒的三分钟内用口型慢慢地说话,我把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唇上,我听见她先是说:“对不起,罗宋,别看我。”但是她似乎又陷入了恍惚的状态,她说:“罗宋,走吧,我们和好吧。”
我突然想起,《最炫民族风》是前两天任畅一时兴起给我换的手机铃声,该是花店老板的电话,叫我去拿99朵白色康乃馨了。
思绪接踵而来。我又想起,19岁的任畅在火车站送19岁的我去上海。我拿起任畅手里的可乐——那时的易拉罐还能把易拉环拉下来——我慢慢摘下易拉环,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我对她说:“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
……
我拿出车钥匙,抬头看见了远处太阳的余晖,和天上的启明星。
任畅已经在天上,安安分分地整顿好了吧。
4.
时间在它既定的轨道上飞速穿梭,我们似乎站在原地,什么都不曾改变。
但我知道,时间它磨平了我们身上突兀的棱角,也在我们的心上,留下血淋淋的血洞,让我们忽视不了,也再难忘掉。
我们长大,我们学会克服疼痛,我们懂得在疼痛中去爱,去恨,去包容,去再次成长。
我的妻子,喜欢让我慢慢等待的妻子,让我在等待中慢慢成长的妻子,直到最后也没能请求我继续等着她。
可是她却对我说,这样已经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