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班从别的地方来到德诚时,不过是班主两口子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在城里最偏贱的地方租下来一处院子。班主夫人领着自家表弟杨九郎,也是班主的第一个徒弟出去买生活必备的物件,其他孩子在家里张罗打扫。
日头西斜,这姐儿俩才拎着大包小包的,气喘吁吁的进门。还是个来搭手的徒弟先发现,大师兄的除了手里头提的东西,背上还背着个孩子。
“哪儿来的小孩儿?”
“这是怎么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问,被班主夫人打断了,吩咐:“去把你们师父叫来。”
一帮子小孩轰隆一声散了,不一会儿就拽着班主过来。
这会儿功夫,杨九郎已经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端了杯水来灌。
“这是?”
“是九郎,在街上看见这个孩子被打伤,非要捡回来。我拦不住。”班主夫人有些无奈的说。
班主俯下身子掀起孩子的眼皮看了看,又扯开他已经褴褛的衣襟,看到脖子上挂着个绣包,上面绣着个张字,反过来,是个磊字。
“非要留着这孩子不可?”班主没太介意这个,问一边直溜溜盯着的杨九郎。
“嗯。”才九岁的杨九郎仰着一张坚毅的小脸,点点头。“那你要自己护着他,照顾他。”班主提出能留下孩子的要求。杨九郎想都没想,就应声:“好,我来。”
班主满意的点点头,起身回了房。
这个小院子偏远归偏远,好在地方也算宽敞。杨九郎是个直心肠的孩子,说了要照顾他,就真的把他安排在自己屋子里,日夜小心的照顾着。
这个孩子好像身子骨极弱。自打他醒来后,九郎又是米粥,又是热水的伺候着,人没精神起来,反倒是发烧昏昏沉沉的。九郎揣着钱袋去找了大夫,开了三天的药,每次都是蹲厨房里熬上个把时辰,亲自吹凉了,再哄着生灌下去。
就这么吊了三天,人才恍恍惚惚的清醒些。班主来看他们,听这孩子开口,眼睛一亮:“张磊?”
“是。”小孩说。
“九郎说你家里没人了?”班主问,看小孩落寞的点了点头。他说道:“那你愿意跟着我学戏吗?”
“学戏?”
“对学戏。在这里跟着我学戏。以后,上台,成角儿。”班主说。
“你也学戏?以后也要成角儿?”小孩儿没回答,转头去看紧挨着自己的九郎。
九郎一愣,笑着点头:“昂,你也学戏,我们以后一起上台。”
“哎。”小孩儿答得俏生生的,小嗓儿甜腻得很。
后来,郭家班里大人小孩闹哄哄的坐了一桌吃饭,小孩儿张磊就算拜了师,成了杨九郎的小师弟。师父说,入得师门,前尘尽褪。小孩儿有了个新名字,叫张云雷。望他云中惊雷,天下尽知。
杨九郎很喜欢这个小师弟。小师弟比自己有天赋,嗓子也好。听别人学戏,杨九郎总是不耐烦他们没板乱韵。这个小师弟不同,他开口都带着好听的腔调,让杨九郎听不够。
小师弟张云雷留着个小辫子。听姐姐说,是孩子身子弱,为了给孩子祈福。杨九郎和他在一起,总是有意无意的抚弄他的后脑勺,自然常常拂过那条小辫儿。于是私下里,杨九郎给他起了个软绵绵的昵称,就叫小辫儿。叫的久了,大家也知道了两人之间的这个称呼。另一边,小辫儿不甘心的也要给九郎起个只有自己能叫的名儿。九郎告诉他,他在家里的名字叫杨淏翔,让他叫淏翔哥哥。小孩儿扭羞得很,就是不叫。最后逼急了,脱口一声“翔子”。两人愣愣神,笑了。
小辫儿喜欢甜食。桂花糕,枣糕什么的,来者不拒。但有一次吃的急,被枣糕里的枣核卡了回嗓子,就怕了。之后每次馋了想吃,都是九郎把枣糕掰碎了,挑出里面的枣核,再喂给他。被这个捡他回来的小恩人这么宠着,他的日子过得无比惬意。除了,不能随便出门。
那个时候张云雷还不懂,为什么师父师娘忌讳孩子们出门。他以为是怕自己玩野了心,也觉得是怕外面有更好的东西,他们跑了。
这个“以为”他没告诉过别人,就连九郎都没有。原本不会有什么,只是赶巧,小辫儿碰上倒仓,没了声音的他,心慌得很。于是会被师父抛弃,会被大家嫌弃,外面有别的世界这些原本埋在心底的想法慢慢生根发芽。有一天他起夜,看见一个小师兄怀里抱着小包袱,偷偷出门。他愣怔看着,被这个小师兄抓个正着。
说起来那也是个狠绝的孩子,他怕自己偷东西逃跑的事被张云雷告诉师父,抓回去挨打。上前就捂了嘴生把他也拖出了门。张云雷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就是一年多。
走远了就嫌弃张云雷是拖累的小师兄毫不怜惜的直接把人丢在街角,也不顾磕在墙角晕过去的他,就抱着东西跑走。
可到底,这些事儿张云雷后来都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从那之后一年开始的。从他又一次被九郎捡回去,从他晚上睡在那个熟悉的人身边,从他听着那个人一声儿声儿的叫他“小辫儿”。
张云雷还是爱吃甜的,特别爱吃枣糕,被九郎掰碎的枣糕。张云雷还是有一副好嗓子,登台惊艳四座,名满全城。还是喜欢翔子,有他护着,照看着。只是这身子骨,愈发的不好。
他多想自己是个好好的人儿,就算被骂被打,就算世间不容,只要杨九郎愿意,他就能不要脸的霸着他,绝不放手。收几个憨厚能干的徒弟,生时承欢膝下,死后能抬棺送终。从年幼,到老迈,一辈子就够了。
可他不是。拖着一副随时都可能倒下不起的身子,他什么都要不起。所以,他眼睁睁看着九郎结婚,生子。他看着九郎的儿子长大,站在自己身边,叫自己师父。跟着自己上台,成角儿,又成家。
他不怨。这都是他逼杨九郎去做的。他用师娘的话挤兑杨九郎,难忍伤痛的醉酒时,被林妞钻了空子。师父去世,他挺着自己残破的身子装强悍,把杨九郎推回家,迫他违心背意,就为了自己能有个徒弟。他明知小线天儿带来的书信里都是九郎的缱绻情意,他不看,是怕自己忍不住,不能割舍。
终归是到了这一天,只是张云雷从不曾想过,先走的那个会是杨九郎。他拉着那只幼时拉着自己小辫儿安抚自己的手,他看着那张充盈了自己整个人生的脸,看着杨九郎身上的生气一丝丝的剥离,冷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念想都随着杨九郎最后呼出的那口气烟消云散了。
他不敢去送杨九郎最后一程。他怕自己就这么一跃而下,跟他走了。他关门闭户的写了满书房的“深怀老忆,坦平落磊”,满嘴念叨着“怀平忆磊”。他在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徒弟总说亲爹与他不亲厚,叫他从来都是大名不带姓是什么意思。原来他叫的每一声,都会想起自己。
书房不能留。也不是有什么旁的东西。只是那屋子里攒着的衣挂鞋帽,头面行衣,笔墨茶具,甚至是那描眉的笔,染唇的香,每一样,都是杨九郎给的,甚至是杨九郎曾经亲手披挂在他肩头,渲染过他眉间唇齿的。他不舍得这些东西,一样的也不舍得,全都得带走了。
他让杨怀平烧了书房。他扶着床架坐在那儿,看着火光冲天,听着坍塌巨响,心里安了下来。
他穿着杨九郎送他的最后一件长衫,挽着杨九郎买给他的最后一只簪子,涂着杨九郎给他的最后一盒口脂。他掰下那块放了好几天的枣糕,杨怀平从家带来的,杨九郎做的枣糕。放进嘴里,想着小时候他找里头枣核找的满头汗的样子,扬起嘴角。
“真甜啊。”躺下身子,叹。好久,咽下那口枣糕,泪水顺着眼角脸颊,流进耳鬓花发:“原来,这枣糕里,没有核。”
闭上眼,他走得安详。可能因为要去见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了吧,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