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青石板路被秋雨泡得发胀,明砚提着画箱站在巷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箱角那道裂纹—— 是去年在画院被掌院摔的,就因为他画的山不符合 “气韵生动” 的规矩,墨色浓了三分。

“明先生又要去赴宴?” 卖花阿婆撑着油纸伞经过,篮子里的白菊沾着雨珠,“王大人府上的宴席,可不好应付。”她递给明砚一枝白菊。

明砚伸手接过来,笑了笑,将白菊别在衣襟,花瓣上的水珠顺着纹路滚落,洇出一小片湿痕。他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蹲在河岸边画水鸟,裤脚沾着泥,手里的炭笔断了半截,倒比现在握着的玉柄笔更称手。

他不自觉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锦袍。这是上个月母亲给自己做的,针脚细密,绣着时下最流行的缠枝纹,像个体面人,别人看到他都要叫上一声先生。

明砚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转身看去,一个醉醺醺的官差压着一个带着枷锁的犯人,明砚往后退了退,官差撇了撇嘴,斜着眼对明砚说:“怕什么,怕什么,谁身上没有枷锁呢?只是他身上的比较明显而已。” 明砚没听懂,权当是酒鬼的醉话,只叹着气递给他一枝白菊,说能压一压酒气。

宴席上不知道烧着什么木头,熏香太浓,音乐大家的丝竹声软绵绵的,像裹着棉花的针。混着酒气,明砚觉得沉闷,头有点昏。对面王大人正说些什么,嘴巴一张一和,他没听清,点头应着,目光却落在窗外,王大人捻着胡须点评他的新作,说这松枝该再弯些,才显得“谦卑有节”。明砚手握着酒杯,杯沿的凉意渗进掌心,他清醒了一些,猛地想到画箱里那卷未完成的《野山图》。

纸是糙纸,墨是寻常的松烟墨,画到半山腰时被母亲撞见,她说王大人偏爱工笔,这种泼墨的野趣登不得台面。此刻那卷画应该正蜷在箱底,被锦缎包裹的卷轴压着,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山雀。

“明先生觉得老夫说得在理?”王大人的声音浸在熏香里,黏糊糊的。

明砚抬眼,看见对方颔下的胡须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像画谱里描过千百遍的“君子图”。他笑了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间涌上的辛辣里,竟尝到点河岸边的湿土味——去年蹲在那里画水鸟时,他是真的用指尖捻过泥的。

宴席散时雨还没停。明砚提着画箱走在巷子里,衣襟上的白菊已经蔫了,花瓣粘在绸缎上,像片洗不掉的水渍。路过那处青石板裂纹时,他忽然停住脚。

去年掌院摔他画箱的声响,此刻竟和刚才与王大人捧杯的动静重叠在一起。画箱角的裂纹在雨里泛着深褐,沾满了泥土。

他弯腰把那枝蔫了的白菊插进石缝,站起身时,指腹又摸到了那道裂纹。雨丝落在画箱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倒比宴席上的丝竹更像音乐。

明砚忽然笑了,提着画箱往城西走。那里有间废弃的画坊,他记得窗棂破了个洞,雨天能漏进月光似的雨丝,正适合画山。

明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远处传来王大人府里的喧嚣,大概是在找那个“广纳言路” 的画师,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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